茅街的长延和他姑妈的通信(定稿)(第4/13页)

长延,你说你常去图书馆看侦探小说,这事姑妈听了别提多高兴了!图书馆的季阿姨,先前我在茅街小学时,她在那里做杂役。她很善于揣测别人的心思,至于她拿出的照片,也许是你妈妈,也许是另一个女人,你不要太在意。已经这么多年了,你一定从那些书籍里头看出门道来了,这里头也有季阿姨的功劳,你说是吗?我猜,从一开始就是她把你引到图书馆去的,对吗?你瞧,在茅街,有那么多的人在暗中关怀着你。或许你根本就不想离开那里,或许我上面写的那些想法都是过时了的。起先我写信给你是有顾虑的,我担心我们没法沟通。现在我大大放心了,你写来的每一句话我都深深懂得。看来,除了血缘关系之外,这同你读的那些书也有直接关系。我真想再听一次季阿姨敲钟的声音啊。当然这并不是说我想回去,从我离开那里以后,我一次也没想过要回去。我一想起逄枝的那一次发作就胆战心惊,哪里还会有回乡的念头呢?

长延,你有空的时候,到河边溜一溜,说不定会发现你爸爸从前的某些踪迹呢。一个人,只要他在一个地方真正生活过,总会留下某些痕迹的,哪怕那个地方已经被改造得面目全非了也是如此,你有这个兴趣和耐心吗?我想会有的吧,你是逄枝的孩子嘛。

姑妈

姑妈:

读了您给我的两封信之后,我对我的生活有了些信心。我以前也隐隐约约地感到有些人在暗中帮助我,现在经过您的提醒,这件事变得明确起来了。

那一年父母离家后,我一下子变成了孤儿。他们走的时候在抽屉里放了些钱,但并不多,也许是暗示我,叫我尽快地自食其力。当然那个时候我并不懂得这种暗示。我本来就对去学校很厌恶,他们一走我就不上学了。我每天用那些钱买食品,有时还买书。钱很快就花完了。那天早上醒来时,我心里充满恐惧。当然,家中还有一个铜盆,有一座坏了的老式挂钟,一些旧衣服等等,都可以卖到废品站去。可是这又能维持多久呢?我起床后就拿着铜盆去废品站,我认识那个姓冬的老头。冬老头举着我送去的铜盆看了又看,半天没做声。后来他问我:“这个盆子,你是要卖一元钱呢?还是要卖五元钱?”我听不懂他的话,就一声不吭。于是他又问了一遍。我鼓起勇气回答说五元钱。他眉开眼笑,说:“那我就给你一元钱吧。”我委曲地拿了一元钱往家里走,越想越害怕,就蹲在路边哭起来了。就是那个时候潘奶奶看到了我。她问我为什么哭,我就哭得更利害了。潘奶奶说她知道我为什么哭了,还说她有办法,让我跟她走。这一走就走到了火柴厂。我进车间时,只听见里头一片嘈杂,满满一屋子人,我低着头不敢看他们。潘奶奶将我安顿在长长的案板前坐下,她自己就帮我办手续去了。那一天发生的事,我至今历历在目。我此刻回忆这事是因为我突然想起了冬老头这个人,想起了他对我的问话。我的前途也许就是那一刻决定的。谁知道呢,说不定是他同潘奶奶商量过了?如我告诉过您的那样,后来我就不为吃饭的问题发愁了,我甚至每个月还剩下一点点钱去租书来看呢。冬老头现在还在废品站,后来我又去找他卖过几次家里的旧东西,他不再占我的便宜,反而很大方,大方到了荒唐的地步。比如一双旧胶鞋,他给我的钱可以买一双新的了。“年轻人,来日方长嘛。”他总是这么说。

昨天下了一天的毛毛雨,到了傍晚天晴了。我想起了您的嘱咐,就带上手电往河边走去。我穿过那个货运码头,沿着大堤下面杂草丛生的小路往南走。风在耳边呼呼地吹,天很快黑下来了,我只好亮起手电照路。一路上,我想的都是如何避免我的胶鞋踩到泥泞里头,根本顾不上想别的。我深一脚浅一脚,弄得满头大汗,最后终于走到了麻石阶梯那里。我在阶梯上坐下来擦汗,风变得柔和起来,码头的灯光静静地发出黄色的光。有人从石梯上下来了,晃着手电,他也是下去找东西的吗?我让到一边等他过去,他却紧挨着我坐下来。他是码头货运工人,穿着粗帆布工作服。他一坐下来就说那些厌世的话。“总是这些一模一样的晚霞啊。”他的哀叹就像呻吟,他一动,骨头就发出爆裂的声音。我就对他说,他其实很喜欢他的工作,会要一直做下去。他听了我的话就吃惊地同我隔开一点,说:“小鬼头,你心里想些什么?”然后他就站起来,小心翼翼地下到河里去。我看见他穿过深深的杂草到了水里,我再要看就看不清了,他消失在黑暗中——也许是消失在水中了。这个人的古怪举动感染了我,我害怕自己也会做出和他相同的举动,就连忙起身往上爬。整整一个晚上,我的思绪都被河边的事占据了。姑妈,当您说要我到河边去看看时,是抱着一种什么样的期望呢?我使您失望了吧?那位坐在我身边的码头工人,我感到他的裹在帆布里头的身躯很有力量,想想看,他可以让自己的骨头发声。而我,不论如何样尝试也不能成功,我的骨头比他苍老得多,骨质疏松。啊,我开始胡说了,谁知道他是不是一桩案子里头的杀人犯呢?他消失在河水里的举动莫非是做给我看的?

我经常想这件事:世界在人的眼里,是原来的样子呢,还是面目全非了呢?我的记忆力是很好的,我记得我两岁时的一些事。那时茅街到处有槟榔卖,我吵着要吃,妈妈就给我买了。我手里拿着两只槟榔站在屋前看人点花炮,有一个小姑娘跑来,一把就抢走了我的槟榔。我没哭,只是疑惑:槟榔刚刚还在,现在怎么就没有了呢?好多年了,在茅街根本再看不到槟榔的影子,那些卖槟榔的小摊子也早就改卖别的东西了。我却记得毛巾店的阿喜婶婶卖过槟榔。我去她那里买毛巾,装作无意中向她说起:“从前的槟榔摊子生意真兴隆啊。”没想到她瞪了我一眼,将毛巾从柜台上拿走,不卖给我了。不久就有流言传到我耳中,她说我是“一个找麻烦的人”。这件事给我留下了深深的惆怅。还有一件事就是老鼠的到来。我小的时候从未见过老鼠,那时家里的剩饭剩菜都放在灶台上,第二天还可以吃。父母出走之后,我就发现了老鼠。那之前我只在书上读到过。它们一共有两只,都上了年纪,我把它们叫做鼠爸爸和鼠妈妈。再后来我又发现连街上都跑着老鼠,还发生了老鼠咬伤婴儿的事。最开始出现的那两只上了年纪的老鼠,它们是从哪里迁涉过来的呢?它们的原居住地发生了什么事呢?它们是随着大队伍过来的,还是单独过来的?为了观察它们,我故意将剩菜放在灶台上。我多次见过它们吃东西的样子,它们从地板上跑过的神态,可是我还是不能破解它们的迁徙之谜。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根本没有什么迁徙,它们原来生活在地底下,现在在地面露头了。厨房里的灶台边有一个洞,他们总是一前一后从那个洞里钻出来。家里空空荡荡的,显然是没有它们的窝。对于老鼠们来说,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