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区的维克(第4/11页)

块煤在炉子里轻轻地炸响着,他看着蓝色的火苗窜上来,忽然想哭。“爹爹,爹爹。”他轻轻地喊了两声。他回转身,注意到弄倒的大柜已被安德大叔摆回了原来的位置。

早上他吃土豆和水煮花生。他一边吃一边侧耳细听,因为外面的沟里总不安静,鸟呀兽呀的都喜欢从那里出入。今天的煤特别经得烧,热力也很大。以往维克总是在矿区找煤,有时也去山脚下乱挖,怎么也没想到煤就在自己家的地盘上。他当然不相信安德大叔有魔法,他不相信任何魔法。那么又怎样解释鸽子消失在岩石上头的事呢?

里沙在融雪的时候回来过一次。里沙长高了,衣服在她身上显得又短又旧,她脚下穿着一双男人的跑鞋。里沙不肯进维克的家门,说自己已经不习惯呆在屋子里头了。她靠着那棵老榆树站着,包袱放在脚边,说话的声音又急又飘忽。有时她的声音忽然低下去,几乎听不见了,维克仅仅看见她的嘴唇在动,那厚厚的嘴唇干得结了一层壳。

她追上了她的队伍。在队伍里的那些天给她的感觉就像在不见天日的深渊中行走。黑暗中总有人冷不防地吹起哨子来,使原本紧张的心弦绷得更紧。有人坚持不下去自杀了,尸体横在路上,大家从他身上踩过去,车子也从他身上碾过去,里沙看见了迸裂的脑浆。大约在第六天或第七天,她预感到自己也撑不下去了。当时他们在荒原上露营,夜半时分,里沙感到有一阵强烈的骚动从队伍的前方传递过来。她听到了周围含糊的谈话声,大意是说前面的人遭遇了狮子群的袭击,狮子的数量很多,很饥饿,正在捕食他们的同伴,而且很快就要危及他们自己了。“跑,跑,跑……”有人在不停地重复这个字。但没有人跑,所有的人都坚守在原地。里沙想,为什么他们不烧几堆篝火呢?要那样的话,狮子也许不敢过来了。她从包袱里掏出火柴,想点燃一小堆草屑和树枝。但她立刻就听到了严厉的呵斥声,有人冲过来打了她两个耳光,力气之大使她扑到了地上,一下子耳朵都聋了。

这两个耳光使她从此清醒了好多。她第一次对自己在队伍中的地位产生了怀疑。看着身边这些熟悉却又疏远的面孔,她开始不安了。有一天,马倌来同她谈话了。

“里沙小姑娘,你有心事吗?”马倌捻着下巴底下的白胡子问她。

“狮子吃掉了好多人。它们追着我们吃,会把我们吃光。”

里沙说出心里憋了很久的话,几乎要啜泣起来。

马倌的脸变得阴沉了。他皱着眉头沉默了好一气,才吐出一句话:

“这是个问题。”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你要好好想一想。”

里沙想了一整天,到傍晚时,她又一次掉队了。她是有意掉队的,她藏在树丛里看着队伍浩浩荡荡地走向了远方。她甚至看到了狮王的身影,那身影从地平线上升起,显得那么巨大,威严。想到自己为找队伍吃过的那些苦头,里沙对自己的举动感到惊讶。

后来,她居然凭模糊的记忆找到来路,回到了雪村。雪村的人们已经忘掉了她的过失,他们太健忘了,连她是谁都忘掉了。现在他们不需要人带小孩了,因为村里没有小孩了。里沙仍然保持在户外露宿的习惯,白天里就去磨坊干活,和磨坊工人一块吃饭。

“维克,那只豹还来过吗?”

“没有,你走了之后就没来过了。是你养着它的吗?”

“我觉得是它养着我呢。”

维克感到她说话怪怪的。他问她愿不愿意去山上,她说不,因为站在高处就会看见她的队伍,那是她现在所受不了的事。说到这里,她忽然伸出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的右手在维克的前额上抚摸了一下。维克心神激荡起来。

她盯着自己的手掌看了一阵,说:

“安德大叔来过了吧?”

维克吃惊地点了点头。里沙告诉他说,安德大叔是队伍里的人,可是他不时地开小差离开队伍,最终又回到队伍里去。因为他属于队伍。“我可不属于那里。”里沙悲伤地说,“我以后也不会再去了。可是安德大叔,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于是维克记起安德大叔要他到院子里挖煤的事。他想告诉里沙他现在有烧不完的煤了,但又觉得这种生活琐事她不会想听。

里沙离开之际,维克那枯涸的心里又有很多东西生长起来了。他沿着屋前的土沟仔细地观察,发现了那只豹的隐隐约约的脚印。看来它一直在这周围没有离去。

他陪着里沙走了一段路,在路上他羞怯地告诉她说:

“我有煤烧了。”

“好,你守在这里吧,我还会来看你的。”

维克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看着里沙往前走。里沙没有顺着大路走,却拐进了田野。她脚步不稳,摇摇晃晃地走,待维克要看个清楚时,她的身影却忽然消失了。田野里光秃秃的,她到哪里去了呢?掉进了某个裂口吗?

他坐不住了,起身走到田野里去仔细察看。他在残雪和乱草上头看见了豹的脚印,那脚印旁伴随着跑鞋的鞋印。豹的脚印一直通往前方,但里沙的鞋印只有短短的一段。维克没有在田野里找到裂口。他也没等到那只豹回转来。他却等来了皇村的廖齐。

“这些日子我们成了废墟里头的孤魂野鬼了。”廖齐说。

维克这才记起皇村的火灾,他已经好久不去村里了,人们告诉他没活可干。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重建家园,却愿意呆在断垣残壁里头,用油布搭起一些简易的棚子度日。这使他进一步怀疑:也许是他们自己放火烧了村子?

廖齐指着豹的脚印对维克说:

“我认识这家伙。”

他总是令维克不自在,现在更是如此。维克想,这个人知道的事太多了。维克很害怕他会谈论起里沙来,可是他没有,他对那跑鞋鞋印视而不见。

“廖齐,你快活吗?”

“维克,你是个傻瓜!”廖齐恼怒地停住了脚步,似乎有话要对他说,但终究没说出来。他继续弯腰研究豹的脚印。

雪天里的太阳虽然扎眼,但一点热度都没有,维克冷得簌簌发抖。他打量着赤脚踩在雪地上的廖齐,心里想,他才同那些豹啊,狼啊是一类的呢。他挺不下去了,想回家去,可是廖齐不让,廖齐说他要查出这只豹的去向,维克应该陪着他。

“这同你今后的生活有关系。”他皱着眉头说。

维克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有一点清鼻涕在鼻孔下面结冰了。他机械地在寒风中迈动脚步,觉得自己很快会冻僵了。维克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听这个人调遣,他完全可以走开,跑回家去嘛,他同他之间又没有什么契约!或许就因为那一点点好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