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民窟的故事(4)(第2/4页)

刚走到街口转弯那里就撞上了兄弟俩。哥哥一把揪住我的耳朵,说:“伟奇这一出来,日子又少了一天了。”他们命令我回家。我走在前面,听见两人在后面相互打耳光。到了家门口我转过身来,看见他们相互揪着对方的胸口,一动不动地蹲在地上,凝固了一般。那四只眼睛离得那么近,我想,这下它们该盯着对方的眼睛了吧?可是我钻到他们之间一看,呀,每个人的眼睛还是只看着自己的眼睛,那眼神越发显得旁若无人了。搞不懂啊。大蝎子已经走出来了,正傍在门框上呢。忽然,他们松开了对方,站了起来。这时那蝎子像醉了酒一样,摇摇晃晃地出门,向右拐,不知往哪里去了。弟弟低声说道:“伟奇串门去了呢。”什么,他们称蝎子为“伟奇”?是不是因为蝎子吃了我身体里的东西,变得同我差不多了?

折腾了这一场,又回家了。哈,还是家里好。我爬上灶头去睡觉,我累坏了。我正要闭眼,突然看到恐怖的一幕——窗户外面,那只贼头贼脑的黑猫正在吞吃红蝎子!啊,真可怕,真恶心!蝎子的后腿还在他嘴边挣扎呢。他的脖子伸了几伸,将蝎子完全吞下去了。这丑陋的一幕搞得我的瞌睡都没有了,我一下子感到自己周身都变成了眼睛,不但看见前方,也看见身后,不但看见表面,还看见里面。比如那只猫,我就看见他胃里的蝎子还在挣扎;比如我自己,我就看见体内腹腔那里有只眼睛被腹膜包着,正是我吞下的那只。那么蝎子没有死,过不多久也许他又会从猫身体里头钻出来。我不敢看下去了,我闭上眼。可这一来更不得了,我看见我里面有那么多的人和事。那是牧场,草地上有数不清的洞,每个洞里都有我的同类在那里探头。在天上,那只鹰飞过来了,那么大的鹰,把太阳都遮暗了。有一只动物,看去是鼠和乌鸦之间的形状,正在草原上飞跑——跑一阵飞一阵。他飞不高,看上去就像贴着草丛滑行似的。我不想看,可这些场景就是不消失。我想,唉,那家伙怎么逃得脱鹰的魔爪啊。后来鹰一头扎下来,所有的风景全消失了。可是巨大的空白却没有消失,白得晃眼,隐隐地还可以听到婴儿的啼哭。弟弟的声音响起来:“你看伟奇睡得多么香,他啊,一定一个梦都没做。我敢打赌。”哥哥问:“赌什么?”“赌你那辆独轮车。你到这边来看就知道了。”

我没有睡着。也许我睡着了。谁知道呢?反正我一直在向我里面看啊看的,我真是不知疲倦呢。虽然后来什么都消失了,只有白晃晃的一片,可我闻到了草原的风,还有兽皮的味道。那只家鼠将我弄醒的时候,我正狂奔着扑向某个我认为是爷爷的影子的怀里。家鼠在我屁股上咬了一口,差点咬出了血。他的眼睛油亮,目标明确,同我们家族的眼睛是不一样的。他是来干什么的?他是来吃我的饭的,他看到灶台上没有饭,就来咬我身上的肉了。这只家鼠,真不同凡响,竟然认为我是他的食物,可以随便吃的。我瞪着他,他也瞪着我。他对我丝毫也不畏惧,看到我醒了,他没法吃到我了,就愤愤地下去了。他又在房里游了一圈,还是没找到吃的,这才老大不情愿地缩进他那个洞里去了。我开始来考虑家鼠的问题。家鼠一开始就生活在这个房间里,他似乎是我们家族的一个变种。当然,他也是我们家族的,看看他那双眼睛的形状就知道了——虽然眼神完全不同。他的身体缩得这么小,大概是由于环境而产生的变异吧。我的家族和祖先是从来不食同胞的,他却完全没有这个禁忌,把我看作他的食物。当然,也许他根本不认为我是他的同胞,但是我的身体比他大了这么多倍,他怎么会对我丝毫畏惧也没有的呢?瞧,他又从那个洞里探出头来了,他看我的眼光让我心惊肉跳,因为他分明还是将我看作他的午餐啊。今后我睡觉可得小心点儿了。不过有一点我还是想不通:他怎么在这么多年里头都没有来袭击我?目前的袭击同那只红蝎子有关吗?是因为房主人说了我只有三十天好活了,他才肆无忌惮起来的吗?

为了躲避家鼠的眼光,我从灶台上下来,到了门外。门外怎么这么寂静?人都走空了吗?我回身一望,家鼠也跟出来了呢。他为什么要跟着我呢?那两兄弟到哪里去了呢?我可不能打瞌睡啊,这个家伙就在身后呢。我走到街对面的那一家,伏在门上一听,听到有人在里面喘粗气。门是虚掩的,抵开门,便看见肥胖的女人在床上发气喘病。由于我抵开了门,家鼠趁机窜了进去。他爬上雕花的大床,爬到那女人身上,在她脖子上咬破血管吸血。女人的喘息渐渐平息下去,显出很舒服的样子闭上了眼。我看见家鼠的肚子鼓胀起来,他溜下床时,几乎都有点走不动了。他摇摇晃晃地慢慢爬到墙根,那里有一个洞,洞比他的身体小好多,可他用力挤,用力挤,还是挤进去了。他还被夹得尖叫了一声呢。这下好了,我摆脱他了,我转身回我自己的家,打算好好睡一觉。啊,我回不去了,我的家门被从里头闩上了。谁呢?我只好蹲在门外等。一会儿两兄弟回家来了,他们看见门闩了就去爬窗子,可是房里有什么东西袭击他们了,两个人都捂着眼倒在地上。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出来一个白发的老妇人。老妇人手里拿着个纸包,她在门口打开纸包看里头的东西。那是砒霜,我认得砒霜,因为我小的时候那家人家常将极小量的砒霜放在陶钵里给我吃。她又到另一家去了。

我进了房,看见家鼠血迹斑斑地躺在地上,头和身子都已经分离了,旁边扔着一把菜刀。这是那老妇人干的吗?家鼠怎么会死在这里呢?他刚才不是到街对面去了吗?啊,当然是地道,他掘出了长长的地道。他从地道那边赶过来,死在这里,他的喝饱了血的肚子还涨鼓鼓的呢。刚才这屋里究竟是怎样一种情形?设想:①老妇人放下某种诱饵,家鼠被诱出洞,老妇人逮住他,砍了他的头。②家鼠出于本性去咬老妇人的腿子,被老妇人砍了头。③家鼠吃了老妇人放下的诱饵后,一心寻死,老妇人伸出刀,让他来撞,他用力撞在刀刃上,身首分离。设想下去,还有很多很多可能性,而现在,真情是无法知道了。房里怎么奇臭?我闻到了臭味的源头,的确是那只家鼠。怎么他刚死就腐烂了呢?嗨,这可是真的,瞧那肚子上,已经流出黄水来了,颈部的伤口那里,蠕动着细小的灰色虫子。也许在死之前他的身体就烂掉了,但我怎么一点都看不出来呢?我用火钳去夹那具尸体,想将他扔出去,可是火钳一挨上去,那皮肉就散掉了,里头的骨头也碎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他成了一堆稀糊糊,只有灰色的毛还没融掉。我魂飞魄散,将火钳一扔,躲到灶台上,脑子里尽是疯狂的念头。我无意中瞥了一眼窗户,啊,两兄弟的脸都在那里,每张脸上都只有一只眼睛,那种有两个瞳仁的眼睛!他们还是哪里都不看,只看自己,两只瞳仁相互看。我突然觉得,这不是那两兄弟。他们是谁?来捉拿我的吗?我溜下灶台,躲进柴堆,我想他们这下看不见我了,就安安心心睡了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