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民窟的故事(4)(第4/4页)

老俩口站在那里看天,空中的游丝越来越密,一会儿就凝成大滴的水珠滴下来了。我退到屋里避雨,心里想,这两个人怎么不怕雨呢?街的对面,那两兄弟喊着:“洪水!洪水啊……”声音渐渐地远了。我看见老太仰着脸,好像在吞吃落下的雨水。那老头干脆躺下了,任雨水将泥沙溅在他脸上,闭着眼睡觉。我在他们家转了转,想找点吃的。这个家真奇怪,连一件家具都没有。是被洪水冲走了,还是本来就没有?难道他俩平时是睡在地上的吗?灶头上有一个瓦罐,我爬上去往里头一瞧,吓得我差点摔了下去。下来老半天之后,我的心还在狂跳。那个大罐子里头尽是我见过的那种红蝎子!我回想起那只怎么也死不了的红蝎子,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啊,原来他们在家里养这种东西。我望着罐子,看见有两只攀在瓦罐边缘要出来。灶台另一边有一只柳条篮,篮里装着我爱吃的熏肉,不过现在我可不敢去吃了。老太进屋来了。“鼠,你找东西吃吗?”她问。她怎么知道的?然后她一挥手,口里“嘘”了两声,那两只蝎子就下去了。她从篮子里拿出肉,切成片,放在盘子里,自己坐下来,将肉放进没牙的嘴里慢慢嚼,她已经忘了我的饥饿了。我用嘴扯她的裤腿,她仍然沉浸在自己的冥想里无动于衷。我一发狠从她腿上咬下一口带皮的肉吃下去了。啊,我变成家鼠了!我多么羞愧!她身子一斜,倚在墙上,喃喃地说:“哦哟,我痛死了……”我这一口咬得很深,都快咬到骨头上了,但那伤口却没有出血。老太的肉有点酸,好像味道不错。我看着那伤口发愣,又起了再咬一口的心。但是老头进来了,老头抄起一根木棒就来打我。他一棒子打下去,我就感到自己的脊梁好像被打断了,我趴在屋当中一动都不能动。“让他去死!”老太突然尖叫一声,然后他俩搀扶着出去了。他们从外面将门锁上了。

我除了眼珠还可以转动之外,全身都麻痹了。我会死吗?她说让我去死,这是不是说,我还要等一段时间才会死呢?我趴在地上想啊想的,就想起了那个牧场,那里有一只鹰天天在上空盘旋,我都看熟了。可是有一天,她飞得那么高,即使是我这么好的眼力,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蓝天里。当时整个草场都沸腾了,我的同类全部都从他们的隐身处出来了,他们在草场上狂奔,一切都乱套了。后来鹰再也没出现过。我想到这里时,便看见了那只家鼠,他不是死了吗?我亲眼看见他身首分离的啊。也许他是那一只的兄弟,天哪,连眼神都是一模一样!我隐隐地激动起来,不知为什么。他走拢来,嗅了嗅我的屁股。奇怪,我的屁股像被鸟喙轻轻地啄了一下一样,痒痒地恢复了知觉。接着我就看见他口里血糊糊的,啊,他正在吃我呢。我变得那么兴奋,麻痹症状全部消失了。我扭头一看屁股,己被他咬了个窟窿。我虽然疼,但恢复了知觉的疼比刚才那种麻痹要好。我就朝他靠拢,我希望他再在我身上咬一口。可是他吃饱了,吃厌了,闻都不再闻我,退到一旁呆着,看着我。我越看越觉得他像那只鼠,也许是孪生兄弟?那一只也是左腿上方有一块白斑……哪有这么凑巧的事呢?我又回想起刚才老太说的让我去死的话,现在我还会死吗?怎么个死法呢?我同这只鼠就这样对视着。没过多久他那涨鼓鼓的肚子就消下去了,他的消化力真强啊。当他又用饥饿的目光看我时,我心里就蠢蠢欲动了。我朝他露出自己厚实多肉的胸膛,希望他再咬我一口。他呢,把我看来看去的,却没有下口。有一下我觉得他要咬了,可他只是舔了舔我的毛,仿佛拿不定主意似的,最后又放弃了。他狡诈地看了我一眼之后,就钻进墙根那个洞里去了。我感到很失落!一种奇怪的失落。我到底想要什么?也许我想要自己变成他?他有明确的生活目的,有自己的家(那个洞),他从来不像我这样到处寄居,游游荡荡。鼠啊鼠,为什么不把我吃进肚子里去呢?我,我不知道要拿自己的身体怎么办才好了,这个身体现在对我来说是个累赘。

我在屋角舔着屁股上被他咬出的窟窿,这个窟窿既不出血,也不疼,难道鼠的唾液是麻醉药吗?我使劲回忆被咬的一刹那间的感觉,只模模糊糊地记得当时像被鸟喙啄了一下。也许连那被啄一下也只是我的幻想?也许咬啮完全是在我不知不觉中进行的?看,鼠又出来了,油亮的眼睛贪婪地盯着我,可是他站在洞口不想过来。我朝他走近一点,他就退进洞里一点,把我弄得灰溜溜的。我渐渐地有点明白我在贫民窟的位置了。

贫民窟是我的家,也是我最难以理解的地方。一般来说,我并不刻意地去理解它,我的生活本身驱赶着我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我到过地下,到过城里,也在贫民窟的各式各样的主家住过。我的生活中常有危机,有死亡的威胁,可是到今天我还好好地活着。这是不是因为我的记忆深处住着我的祖先们,而他们在保护我呢?啊,那个无边的牧场,那只消失在大气里头的鹰,那些伏在草丛里,将胸膛紧贴泥地的同类!一想到他们,我就感到自己全知全能!但这只是在我的记忆里头,到了现实中就完全不同了。在现实中,我几乎什么都不知道,我经历了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