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胡闪和年思(第3/7页)

“我最讨厌虚张声势了。”她突然激昂起来,“戴什么白花呢?生怕别人不知道!没有谁想去死的,对吗?”

“是啊,我也不喜欢这两个人。”胡闪附和道。

胡闪总是很佩服妻子的敏锐。他觉得,哪怕她在梦里头也能感觉某些事情的实质。来的前一天,他们睡在被烟雾缭绕的半空的房间里时,她就说听到窗外有只大鸟飞过。那是不是这只鹤?她对长寿的动物有种偏爱,房里还养着一只小乌龟。但是鹤究竟是不是真的长寿啊?

“我想到周围转一转,我们一块下去吧。”她提议。

楼梯口在东头,当他们走到那里时,胡闪朝那张紧闭的房门狠狠地盯了几眼。他瞟见妻子的嘴角有一丝笑意。他们住的房子是被胡杨林包围着的,不远处就是那条小河。但也许不是同一条小河?方向感在胡闪脑子里完全错乱了。年思很镇定地在胡杨下的石板小路上行走,有时又揉一下太阳穴,看来头疼减轻了很多。令胡闪惊讶的是,外面一丝风也没有。他回想起在房里听到的那种奇怪的风,不由得抬起头扫视上面这片钢蓝色的天空。可是年思忽然弯下腰去了,接着她趴到了那块草地上,用一边耳朵贴着地。

“年思,你干什么?”

“有大队人马从雪山那边过来了。胡闪啊,这个小城要被挤破了,我们可要站稳脚跟啊。”

她说话时身躯在地上痛苦地扭动,那种有点奇怪的运动,仿佛被抽去了骨头一样,那些不知名的草被她压倒了一大片。胡闪看着地上的妻子,心里疑团越来越大——难道他们真是看了一则广告才奔赴这个地方的吗?事先她会对这个小城一无所知?如果情形相反,那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他也在草地上坐下来,但他的臀部刚一接触到地,就感觉到了那种跳动——不,是叩击,如同风叩击屋顶一样。他跳了起来,目瞪口呆。再看年思,她正脸朝下在窃笑呢。

“这里发生了什么啊?”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嘛,大队人马要过来了。你还不定下心来,你要赶快结束你那种悬空的状态。”

在远处,清洁工老启正站在河里。这个人看来很喜欢在河里搞活动,他也许又在观察他俩呢。也可能是院里派给他的任务。胡闪不知道院里为什么要这样做。到现在为止,他对设计院产生的印象还只是那个白发女院长。年思要他定下心来,怎样才算定下心来呢?他想去看看设计院,那个自己将要在里头工作一生的地方。他觉得它应该就在这附近。于是他朝着站在河里的老启招手。年思问他叫老启干什么,他说让他带路,去设计院看看。年思站起来,一边拍打身上的灰一边嘀咕:“哼,性急是吃不了热包子的。”

一会儿老启就来了,胡闪说出自己的请求。

老启满腹狐疑,眼珠子乱转,不知他心里想些什么。后来他忽然笑起来,对胡闪说道:

“胡老师啊,那地方您昨天到过了的。就是疯子将你们扔下的地方啊。”

“可我并没看到附近有设计院啊,那是个乱岗。”

“您没有仔细看,的确就在那不远的地方。门楼是灰色的,所以不显眼。很多人都像您一样找不到呢。要不还是我带您去?”

“啊,不,我不想去了,谢谢,我要考虑一下。”

年思在一旁责备地瞪他,拖着他回家。老启理解地微笑着,说:“这就对了。”

他们回到宿舍楼下,可是年思又不进去了,说房子里头“憋气”,还不如在外头随便走走。意外的是,年思说她在乱岗上看见设计院的房子了,都是些灰色的矮楼,一点气派都没有。当时她不知道那是设计院。就没吭声,因为怕再一次上当。事实证明那个时候她的做法是对的,要是直接去了那里面,又没人接待,现在会是什么情况啊?他们在宿舍楼前的那条鹅卵石小路上踱来踱去的,年思始终显得很激动,情绪还有点紧张,仿佛心里藏着一个念头。

“年思,你想什么?”胡闪担忧地问她。

“我在想——啊,胡闪,我在想,40年以后,小石城里会住着一些什么样的人呢?我想着这些事啊,心潮起伏。”

“你想得真远。你像那些大雁一样。它们从高空看下来,会不会吃惊得飞不动了呢?我只是偶尔想想这类事。”

胡闪却分明感到,年思心里藏着的不是她说出来的念头。那是什么呢?

在楼上,到过他们家的那男子从窗口伸出头来对女的讲话,女的手提一个菜篮子出门了。男的要女的去找一个姓蛇的兽医,女的“哎哎”地答应着,低头疾走,胡闪看见她的衣服上换了一朵更大的白花。经过他们身边时,女的略微一点头,他们发现她眼睛红肿着。虽然胡闪和年思都不喜欢这两个邻居,但他们那种悲哀还是给他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似乎是那两个人终日沉溺在一种丧葬的氛围里头,白花啦,黑衣服啦,年思见了就头疼。年思喜欢想那些高远的事物,喜欢在无边无际的世界里漫游,她把这两个邻居看作她的思维的障碍。这一点,胡闪现在也感觉到了。女的已经走过去了,他们才发觉她的一条腿瘸得厉害。胡闪内心立刻升腾起对她的怜悯,一拍脑袋,说:“我竟没看出来!”这时年思也若有所思地从喉咙里发出声音:“嗯——”忽然,两人都想上楼了。他们进去的时候,楼里面出来了好几个人,都是低着头疾走。

那男人有些慌乱,匆匆地将什么东西扔到沙发后面去了——因为胡闪也是一推门就进了房。他站直了身子,微红着脸说道:

“欢迎欢迎,我叫周小里,我妻子叫周小贵,你们可以叫我们小里和小贵。我已经知道你们的名字了,是院长告诉我的。”

胡闪看到了它。它是一只袖珍短毛犬,红棕色,不知为什么身上弄得很脏,一块一块的黑乎乎的油迹。它正伏在地板上张着口出气,眼睛几乎是闭着的。

“它本来是同我们睡在床上的,可是近来它不愿意了,把身上弄得这么脏,还病了,什么东西都不肯吃。你们可不要注意它,你们注意了它,回头它就要同我们闹。”

周小里邀请胡闪和年思到里面去坐,说是怕扰了那只狗。他家那些家具的格局也同他们家是一模一样的,只是那张大床上铺着黑色的褥子,白色的枕头,让人看了很压抑。似乎是自然而然地,他们三个人都走到窗口那里去看外面。

胡闪大吃一惊,因为他看到的同在自己家里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景色。那是一个小花园,里面生长着棕榈啊,榕树啊,椰树啊等等,还有一些奇花异草,有一名老翁正在园里忙碌。胡闪暗想,他在自家窗口怎么没看到这个花园?他们家的窗户同周小里家的窗户是一个朝向啊。还有,这些南方的植物怎么会在北方长得这么好呢?但是年思一下子就对这两个邻居改变了看法。她变得活跃起来,反复地询问周小里花园里那些植物的名称,口里“啧啧啧”地发出惊叹。胡闪说:“我在我们家的窗口怎么看不到这个花园呢?”他的话音一落年思就责备他说:“你又在乱说了,胡闪。这样并不好。”胡闪坚持自己的意见,年思就生气了,一跺脚先回家去了。周小里同情地看着胡闪,叹了口气,说:“胡闪真是个直爽人啊。你再看看那位园丁,你会发现你其实是认识他的。”胡闪仔细看了看,说没有认出来。周小里就又说:“那就不要盯着他看了,看久了他也要生气的。老头来自南方的一个种植园,现在他老守着这个花园不出去,生活在回忆之中呢。”周小里把窗帘拉上了。胡闪看见他们家的暗蓝色窗帘同他自己家以前用的一模一样,心里就想,他们是不是同乡呢?由于他没撑开天窗,房里显得很阴暗,但这种压抑的氛围胡闪又似乎很熟悉。还有眼前这个瘦条个子的男人,以前是不是见过呢?他让胡闪坐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自己说起话来。他说话时,胸前那朵大白花在胡闪眼前晃来晃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