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石淼(第2/7页)

宋废原是卖烤羊肉的小贩,老石同他结识已经有些年头了。这个汉子也不爱说话,但老石同他在一块时彼此心存默契。

“老石啊老石,我们今天怎么过呢?”他总这样对他说。

然后他们就一块去胡杨林了。春、夏、秋三季都这样,冬季则到小酒馆去喝酒。宋废原是唯一同老石合得来的本地人。老石常感叹,这个人是多么真实啊。他就住在六瑾家所在的那条大街的街尾,他的店子则开在另外一条小街上。好长时间里头,老石从未注意过那里住着六瑾。他常看见他从那垮掉了一边的土砖平房里走出来,站在街边茫然四顾,像个无助的小孩一样。他的生意要傍晚才开始,所以白天一天他都同老石在外面闲荡。老石一叫“废原”,他脸上就豁然开朗,像找到了生活的意义一样。他不喜欢别人到他那个破败的家里去,但老石见过他的两个孩子和妻子,印象中他们老是悄悄地行动,像土拨鼠一样。老石由此断定他在家里是没人同他吵架的。是因为这个,他才发狠推倒平房的一面墙吗?

在那胡杨树的尸体旁边,废原对老石说,他儿时的理想是当一名士兵。

“那时总手持一根木棍在屋前屋后冲杀,我妈总是鼓励我,幸亏她老人家死得早,要不她看见我成了卖烤羊肉串的小贩,会生气的。”

“烤羊肉串有什么不好?好得很嘛!”

老石笑出声来,废原也跟着笑了。他们很少这么高兴过。为了什么高兴呢?说不出。两人一齐看天。他们都喜欢边疆的天,有时一看就是半个小时,什么话都不说。天上有时有一只苍鹰,有时什么都没有。

如果时间充裕,他俩就绕着小石城走一圈。走完那一圈天都黑了。他们坐在茶馆里休息时,老石的神思变得恍惚起来,他觉得像是在内地流浪呢。在路上时,他摘了眼镜,雪山就到了面前,那里头的豹啊,熊啊,一一显现出来了。他瞟眼看废原,看见他只一个劲闷头走路。于是他让他看看雪山,废原说没什么好看的,他夜夜都在那里头钻来钻去,对那里的情况熟得不能再熟了。老石就尽力去设想“夜夜都在那里头钻来钻去”的情景,直想得脑袋发晕。在每次的环城行走中都有那个小插曲,即一名老汉占着路,在路当中燃起一堆篝火。那火烧得闷闷的,尽是浓烟,十分呛人。他们俩只好绕一个圈子走到田野里去,但又忍不住回首打量那人。那是一名很老的老汉,行走时弓着背,头部都差点要碰地了。那人茫然地站在浓烟当中,有悠扬的笛声从他身后传来呢。由于总碰见这个人,老石就忍不住开口了。

“大爷,您就住在这附近吗?”

“是啊,就在这里。”他用手指了一下身后的荒地,“附近野狗不少,二位要小心啊,荒郊野外就这样。”

废原告诉老石,这个人放烟幕,是为了遮住他身后的一个花园,笛子的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老石想去看那个花园,废原又不愿意了,说那个花园看着离得近,真的朝它走去却怎么也走不到的。很久以前他就做过这样的实验。老石又问野狗是怎么回事,废原回答说:“什么野狗啊,是他养的恶狗!”那一路上老石都在纳闷,自己为什么没见到有什么花园呢?下一次遇见老汉,他透过烟雾仔仔细细辨认,还是什么都没看到。废原笑他“白费心思”。他问废原为什么,废原只是说:“有些人,看不到。”这件事令他很郁闷。但是他又相信废原说的是实话,于是在心里感叹:小石城真是无奇不有啊。他记得他刚来边疆不久时,养父带他到小石城逛风景。那时已是深秋,天气很冷,但却有不少男人裸着上身站在胡杨树下,面朝雪山,让风吹在身上。养父告诉他说这些人是在做风浴,据说可以延年益寿,小石城的人们最喜欢的竞赛就是看谁活得久。由此老石又想到,小石城人口不多,但没有一块真正隐蔽的地方。你想找荒凉的地方散心透气,但那里已经有人了,比如这名老汉。他长年累月在这荒郊野地搞的活动,老石连看都看不清。他用奇怪的烟幕遮往了一切。

废原总是在店里工作到深夜。其实夜里生意很清淡,但他喜欢在夜里做事。一次老石在他店里陪他,夜深了,伙计们都回家了,这时一个穿红衣的老女人推门进来,坐在一张桌旁。废原压低声音对老石说,这个人患了绝症,不能吃羊肉串,她是来找他聊天的。于是他和老石一块坐到她的对面。

“今天是我来这里三十周年的纪念日,我年轻时在海轮上工作。”

老女人说话很随和,她脸上气色也很好。

“海轮!”废原有点吃惊,“那您如何样计算日子呢?”

“不好计算。日出日落,太单调了,想要记也记不住,日历是没用的。”

“啊,啊……”废原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了。

不知怎么,老石感到他和废原在这个老女人面前就像傻瓜。尤其他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应该对她说些什么才好。

“您的这位朋友,他也在计算日子吗?”

她亲切地问废原,可废原心里一阵慌乱,变得结结巴巴了。

“我不清楚。也许,是的?不是,不,不对,应该说,是的……”

老女人起身告辞的时候,店里的那只黑猫烦躁不安地冲着她叫。

“我看她死不了。”老石说道。

“嗯——”废原沉思了一会儿,说:“刚才她哭了,她总是深夜来我这里哭。她到小石城来的那天,提着小皮箱,眯缝着一对大眼看天。那个时候,我还在做着士兵的梦呢。嗨,就像昨天的事。”

老石想,他根本就没见到她哭嘛。废原在建议他们到街边坐一坐,然后他就熄了店里的灯,将椅子搬出去。这个时候外面已经没有行人了,这条小街进入了睡眠之中。呼吸着夜气,废原的身影似乎在变小,他的声音从遥远的处所传来。

“老石啊,你计算过了吗?”

一阵瞌睡向老石袭来,老石挣扎着说出声来:

“我还没有。可是我会的!”

他们分手的时候,露水都已经降下来了。老石摸黑走进家,尽量不弄出声音来。床上是空的,他躺下时,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那声音含糊不清,令人恐怖。很久以前,他站在海底躲避福利院的院长时听到过它。他打开灯爬起来,并没有发现房里有什么异样。他看见妻子元青睡在另一间房里了,他们女儿原来住那间房。妻子睡得很沉,有轻柔的鼾声传来。

老石穿好衣服,到厨房为两人煮好了面。

“你上哪里鬼混去了,我一夜没睡,好可怕。”她垂着眼皮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