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石淼(第3/7页)

“咦,你怕什么啊?”

“你难道没听到,这屋里有奇怪的声音!”

她气愤地跺脚,饭也不吃就去上班了。老石起身将门关紧,坐下来吃饭。

这时那种声音又可以听得到了,不过是隐隐约约的,要是不凝神就忽略过去了。老石到窗口朝楼下看,看见一群大孩子在跳绳,绳子甩得发出呼呼的响声。那么,他听到的是这个声音吗?不,也不是。

元青走后他继续睡,就让那种声音伴着他睡。白天里,毕竟没有那么可怕。睡到恍惚的状态时,猛地一惊醒,一个念头冒了出来:这就是老女人说的计算时间吗?看来他同她是相反的,从前他站在海水底下躲避福利院的搜寻时,他是计算了时间的,一上岸就忘了。这就是说,当你记起这种声音时,这种声音才出现。也许妻子元青是精于此道的,所以她才那么气愤啊。他对自己说:“石淼啊,石淼,你荒废得太久了啊。”他就带着这种悔意入睡了。

醒来之后仍然记着这桩事,所以他到了下午又去找废原了。

“她走了。昨天夜里在肿瘤医院。她这个病,并不痛苦。”

“她真美。”老石由衷地感叹。

“是啊,小石城里美女多。她来的时候样子倒普普通通,脸膛黑黑的,只有眼睛很有特色。越在这里呆得久,就越美。唉,这些妇女啊。”

废原的话触动了老石,他想起来妻子也是很美的,还有六瑾。他对自己能否顺利地同六瑾交往下去没有把握。

下午的阳光照在废原的脸上,他那清瘦的黑脸异常生动。老石觉得他身上流淌着古代将士的血液。

在废原的小店里吃完饭,顾客们就陆续来了。老石坐在一旁帮他串羊肉片。当老石聚精会神地工作时,他又听到了那种声音。他抬头看废原。废原愣在那里,如一尊石像被淡蓝色的烟雾包裹着。过了好一会,“石像”才活动起来,但动作很僵硬。老石想,这就是那种声音的干扰。

废原悄悄地对老石说,左边第三个座位坐的是老女人的儿子,他像母亲一样并不是来吃羊肉串的。但他也不是来聊天的,他要了一杯清茶,然后就看玻璃窗的外面。老石觉得那中年男子很镇定,似乎在思考问题,完全不像刚死了母亲的人。他吸了一口烟,然后吐出来,那些烟将他的脸拉得很长。“他钻到海底的岩缝里去了。”废原又说。老石轻轻地问废原:“他在哪里工作?”“还能在哪里呢?也是海轮上,子承母业。他在这里呆了一个月了。”

一直到夜里,没有几个客人了,那男子还坐在那里。他始终在看外面。

“您和您母亲从不一块上这儿来。”废原对他说。

“啊。”他说,“这些年,她是将这里当作海底的城市呢。前两天她告诉我的。我对她说我退了休也来这里住,可是她说:‘不要,不要,哪里都一样。’我坐在这里,总觉得她随时会进来。”

男子脸上的神情变得很陶醉,他站起来时身体有点摇晃。老石想,也许他是在水中?等他出门后,废原对老石说:

“他的双脚真的脱离了地面。多么孤独的汉子!”

这时老石便深深感到废原是个极会生活的人,所以才选择了开一个这种小店。他甚至想自己退休后也来开一个。当他穿过这条小街,走在回家的路上时,月光和灯光忽然消失了,他的双脚居然也在短时间脱离了地面。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然后双脚就“哒、哒”两声落了地。他仰面一看,看见自家房里亮了灯,妻子和女儿的身影在窗户上晃动。他在黑暗中撞着了一个人,听声音,那人居然是那位死了母亲的儿子!

“我要到你们楼里头去。”他轻声说。

“啊!我很想邀你去我家住,可是我家房间太小了。”老石有点焦虑。

“不,我不习惯去别人家里。我想在楼梯下坐一夜。这么晚了,在外面走不是很危险吗?昨天妈妈还说附近有鲨鱼呢。”

老石几乎是冲进了屋里。母女俩吃惊地将脸转向他。

“有人在我们楼下。”他说。他随即又对自己的话感到吃惊了。

没想到母女俩异口同声地问:

“是那海员吗?”

“是啊,你们早知道了吗?”

“是我刚才告诉妈妈的。”女儿小叶子说:“我认识他好久了,他是个可怜的人,他在哪里都不自在。”

元青不知为了什么事有点紧张,她催促着小叶子,然后两人一块到那边房里睡觉去了。她们关上了卧室的门,但房里始终亮着一盏小灯。

老石躺下的时候,那种奇怪的声音又响起来了。这一次似乎特别真切,就在前面的餐室里头。伴随着那种声音,还有女儿小叶子挣扎呼救的声音。老石跳了起来,赤脚跑到她们卧室门口去敲门。

“小叶子!小叶子!”

他这一敲,她们卧室里的灯反而灭了。小叶子睡意沉沉的声音传出来。

“不要叫我,爸爸。不要弄出声……”

老石羞愧地退回自己房里。黑暗里,他想起鲨鱼。难道是鲨鱼弄出的那种声音?楼下那人还在吗?他如何挨过这样的夜晚呢?他的女儿小叶子是多么成熟啊。当年他将她抱在怀里时,她总是用那双漂亮的黑眼睛直瞪瞪地看着他,从来也不哭。她的眼睛不像元青,她也没有近视,她到底像谁?

最近老石的办公室里来了个无精打采的青年。他一来就躲在档案柜后面的阴影里休息。累坏了一样。约莫打半个小时的瞌睡,又跳起来回去工作。据说他是新来的电工,“被往事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人。这是小赵告诉老石的。他从不加入办公室里这些青年们的恶作剧,档案柜后面那把椅子成了他的专座。

“麻哥儿,你身体不好吗?”老石关切地问他。

“不,石叔,我好得很,就只是累。”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啊,有时睁着眼睛都很费力。”

老石又去问小赵“被往事压得喘不过气来”是怎么回事。小赵告诉老石说,麻哥儿有奇异的幻觉,认为自己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从家中搬出去,不再理家人了,就好像完全不认识他们一样。原来他还有个女朋友,后来他也不认她了。那女孩为这个事都有些疯疯癫癫了。麻哥儿自己并非完全不知道自己闯的祸,他也有清醒的时候。那种时候他便穿上奇怪的服装,戴上红色的假发和墨镜出门,走在外面谁也认不出他了。小赵识破了他的伪装,走上去同他搭话,而他,竟然冒充从外国归来的侨民。他还说自己在小石城只做短暂停留。当小赵提起他的女朋友时,他就会蹲下去嚎啕大哭,哭完后擦干眼泪,说自己要回荷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