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婴儿(第2/7页)

他们异口同声地问:“会吗?”

他们当中有个人说他看见空中花园了,于是老头老太太都扔下小里往那人指示的方向走。现在小里真的看不见东西了,他蹲了下来,用手臂撑住身体。一会儿他就听到胡闪在说话,还有婴儿的哭声。他就是为了躲避那婴儿才到花园里来的嘛。他还听见老头老太们都围着胡闪和婴儿,啧啧地称赞着。他们说出这样一些词:玫瑰花,柠檬,金桔,夜来香,榴莲,银杏等等。周小里想,表面上他们是在用这些词形容婴儿,但实际上心里到底想的什么呢?莫非他们在把女婴当作空中花园?他开始回想他在家里时,胡闪的婴儿给他带来的精神上的折磨。刚回忆了一会,就感到病好多了,眼睛也看得见了。他看到那一群人走到大门外去了,当他回转身时,他的额头便碰到了榕树的气根,他用手挡了一下。空中荡漾着植物的异香,他一下子就有精神了。那个亭子就在榕树后面,有人站在亭子里向外张望。

“老启!”他拼尽全力喊道。

但是他一点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反而只听到那婴儿的哭声。他又打手势,老启却背转身去了。再一看,那小小的亭子好像悬空了。他又发现自己看不见脚下的草地了,虽然他走动几步,还是可以感到自己在踩着地面。他决心走到楼里面去同老启会面,将一些事问清楚一下。当他朝那个方向走时,招待所的小楼就朝后退缩了。他停下来,左右环顾,可是周围白茫茫的,自己好像站在了虚空之中。有一种奇怪的鸟,发出的声音就好像钻子一样扎人,小里死死捂上自己的耳朵还是听得见。

启明站在招待所会议厅的窗前对周小贵说:“您看,您丈夫还是很有精神的嘛。”在那下面,小里站在灌木丛中,似乎在傻笑。他站的地方正是小贵埋狗的地方。小贵紧张地盯着丈夫,回答启明说:“他的精神很不稳定。”她的话音一落,就有一只壁虎出现在窗台上。周小贵尖叫起来,她感觉自己右手的虎口被蛇咬了一口。但她定睛一看,又没有发现蛇,只有那只壁虎,壁虎离她有两尺远呢。

“周老师,您不舒服吗?”启明问,他也看见了壁虎。

“我觉得我丈夫走投无路了。启师傅,你觉得呢?”

“我看您过虑了,您丈夫不会走投无路的。边疆多么辽阔。您听,长寿鸟,一只,两只!哈,小里老师也听到了!”

周小贵也看见了那两只灰绿色的小个子鸟儿,她还是第一次听见这种鸟被称为“长寿鸟”呢!她觉得启明很风趣。她想,她和小里戴了这么久的白花,小狗终于死了。如果小狗是一只长寿狗,情形又会如何呢?

“城里很多长寿的东西,对吗?”

“是啊。所以您不用担心小里老师,他的寿还远远未到呢。我听到小里老师在轻轻地哭,是因为欢喜。”

远方传来隆隆的炮声,是有人在雪山那边放炮。小贵伤感地说:“他们要开发雪山。这一来,我夜里就没处可躲了。”

年思已经在办公室里坐了三天了,就只是看看资料,因为院里没给她安排具体的工作。她的办公室位于二楼,从窗口望出去是围墙外面的那个乱岗,乱岗上有一丛一丛的蒿草,一种不知名的黑色小鸟在草里跳进跳出的,发出尖利的叫声,像水泥地上砸碎了瓷盘一样。有时也有一两个人从岗上经过,是拾荒的。如果是太阳落山的时刻,拾荒者就变得脚步匆匆,惊慌失措,仿佛走到了世界的尽头。年思听隔壁科室的人说这个乱岗有个名字:鬼门关。她回想自己和胡闪在这里迷路的事,至今仍觉得很怪异。当时她的确看见了设计院,但她一点都不认为那是设计院,她还以为是一些废弃的民房呢。那天傍晚,在夕阳中,这些房子显得特别破旧,年思看了心中就生出恐惧,所以她才没对胡闪提起。现在时刻对着这个乱岗,年思心潮起伏,一些奇怪的念头先后冒了出来。

首先是院长,年思觉得自己来小石城之前曾一度同院长很熟,只不过后来忘了这事而已。也许她曾在学校做过她的老师,也许她是自己某个同事的母亲。她认定她和她之间从前有过一段相处的时光。年思为自己的彻底遗忘感到沮丧。当黄昏降临,那些黑色小鸟全部回到乱岗上的草丛里时,这种感觉就特别强烈。她分明看见了自己人生中那一段一段的空白,那些空白都是由最不可思议的事演化而来的。

接着是她的宝贝女儿六瑾,她之所以逃避六瑾,将她扔给胡闪,自己躲到这里来,除了受不了婴儿的哭声以外,还因为婴儿的目光。她的女儿确实不太像一个婴儿,那么小,就有那么明亮的目光。年思是烟城长大的,习惯了人们那种朦胧的眼神。所以当她同女儿对视之际,她就感到体内全部空掉了,似乎要发狂。女儿的哭闹也有点奇怪,好像不是因为身体不舒服,哭的节奏里头有种示威的味道。胡闪总是耐心耐烦地伺候女儿,从不违背小家伙的意志,在房里奔过来奔过去的,这一点也使得年思对他有所不满。不满上涨到一定的时候,年思就会故意将女儿抱出去,放在地上。女儿灵得很,开始还哭,后来只要一接触地面就安静了。年思发现她那双大眼睛甚至能追随天上的鸟儿了,真是个早熟的婴儿啊。坐在办公室里想念女儿之际,她一下子感到这个婴儿是一个深渊,一块沼泽,她自己正在一步步陷进去,每陷进去一点,就有灭顶之灾的预感。她给女儿取了这么好听的名字,是不是想压压邪气呢?

她对丈夫也有奇怪的感觉。先前在烟城时,她同他离得很近,思想上有频繁的接触。来这里的第一天,就是在这个乱岗上,她感到丈夫的思维正在变得迟钝,他好像长出了一层壳,将自己包裹起来了。当疯子将他俩扔在乱岗上时,她蹲在地上叹气,并不是因为懊悔来这里,只是因为心里涌出的那种孤独感。而胡闪,以为是前者。她也知道胡闪的思维并没有停滞,只是她自己触不到他的底蕴了而已。此刻,她看见这些黑色小鸟从乱草丛中飞出,没入云层中不见踪影,她心里很惆怅,对一件事很拿不定主意——丢下还是婴儿的女儿,究竟会不会有报应?她又安慰自己,反正还有胡闪,他们父女俩维系着她同女儿的间接关系。在这个透明的城市里,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最好是间接的。

想到这里,年思无意中一仰头,看见了靠近天花板处的大壁虎。这里的壁虎真大!看来它一动不动地停留在那里有几个小时了。

“年老师,下班时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