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婴儿(第4/7页)

胡闪要清理摇篮,就将婴儿放到了床上。过了一会儿,他就听到她在床上用力踢,口里喊道,“巴古!巴古……”胡闪回头一看,看见天窗不知什么时候敞开了,蓝天里尽是鸟的影子。他也激动起来,因为他从未见过这种景象!他又跑到窗前,发现无数鸟儿已经将整个天窗都遮暗了。房里弥漫着鸟的气味,女儿更不安了,踢个不停,小脸都涨红了。胡闪将她抱起来,用自己的脸贴着她的脸,忽然听到她清晰地说:“妈妈。”这时胡闪才记起,年思已经离开十天了。他有点伤感,同时他也有点明白了,年思留下的不是女儿,是她自己,一个过去的她自己。而他,正通过哺育进入妻子过去的历史。天上的鸟儿慢慢散开了,婴儿安静下来,瞪着那双严肃的大眼睛。

“胡老师,我见过年老师了,她向您问好。”小里在门口注视着他。

“啊,她好吗?”

“看上去气色不错。她说她不能出设计院的大门。要是我啊……”

胡闪想,他要说什么呢?这个小里,他的日子多么难熬啊,他怎能将自己比年思呢?年思是很健康的,只不过有点神经质。虽然胡闪这样看他,小里一点都没觉察的样子。他观察了一会儿天窗外的天空,对胡闪说:

“这些全是留鸟,鸟巢都在河边的胡杨林里。它们的集结是有规律的,那种莫名的冲动。我睡不着的时候,就来设想它们的生活习性,在脑子里绘出一幅幅画。那岗子上也有很多鸟,不过是另外一种,黑色的,大概年老师天天看见它们。我们小石城的鸟儿很多,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胡闪感到小里的精神好起来了,他一下子说了这么多。难道这同他们的宠物狗死了有关?小狗同这个家庭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婴儿踢了踢他的胸口,又说:“巴古。”

“您的女儿能说话了,谁会料得到啊?她现在真乖,她适应了我们这里了。胡老师,我等会儿要去设计院那边,您有什么话要带给年老师吗?”

“您就告诉她我们很好,让她保重自己。”

胡闪说这话时又被踢了一脚,女儿似乎在给他信心,在赞赏他的举动。也许竟是年思在赞赏自己?胡闪想到这里脸上便容光焕发起来。他再次拉开窗帘时,看见了明净的蓝天,鸟儿们无影无踪了。如果不是房里滞留了它们的气味,这事就被忘却了。东头房间里,传来小里引吭高歌的声音,这个人有多么奇怪啊。胡闪记起了在他家看见热带花园的事。从昨夜开始,胡闪就有种自己住在世界中心的感觉,现在这种感觉更强烈了。难道一切事物竟是围绕着自己发生的?“胡闪”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模模糊糊听见小里歌声里提到乌龟,胡闪又震动了一下。他觉得住在小石城的人实在是有太多的共同之处,经常,大家心里都怀着类似的念头。在胡闪视野的尽头,有一些隐隐约约的轮廓,也许那是雪山?那山,在白天里他总听人说起,也总是隔得远远地观望过,但一次也没去过。那是一个他完全不了解的所在,或许会同他女儿的人生发生关系?在小里的歌声里,乌龟死掉了,胡闪高昂的情绪随之平息下来。

很久很久以前,他和年思站在那座铁桥上设想过他们的未来,那时的生活是很简单的,所有的计划都是从眼前出发。虽然当时对眼前的状况也大为不满,可是笼罩在那重重烟雾中,事物的轮廓便柔和了好多。那烟,造成了多少假象啊。当然,年思也不可能一开始就是清晰的。“我心里有些往事的疙瘩没解开。”年思常说这句话。现在,他听见女儿在怀里叽哩咕噜的,便有些明白了年思那句话的意思。他说:“那个人一推开窗啊,烟就涌进了房里。他呢,他听到下面的人都在跑啊,喊啊……他住的这栋楼在摇晃。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嘿,还就有。宝贝,这一下他可头晕了,他想起了铁桥,一想,又晕得更利害了。”他说了后堵塞的内心就通畅起来。女儿则一直在说一个单音节:“扑,扑,扑……”

他抱着女儿去过设计院外面的山岗,是老启踩三轮车送他们去的。一路上,女儿的沉默甚至使得他害怕起来,想要打道回府了。他注意到连她的目光都变得迟钝了,不再像大孩子的目光,似乎退回了婴儿的状态。难道她知道这是要去见妈妈?他不知道年思在哪栋办公楼,他站在乱岗上犹豫不决。老启走过来告诉他,应该是第三栋。

“您到这里来,她会伤心的。”老启又说。

老启一路上沉默不语,现在居然说出这种话来。胡闪开始后悔了,他对老启说他要回去了。老启微微笑着,请他上车,正在这时,一个拾荒的老女人朝胡闪冲过来,手中挥舞着一根树枝,口里喊着口号。胡闪连忙躲避,女人冲过去了。胡闪听到老启在他旁边说:“我看见年思了。”胡闪问他年思在哪里,老启回答说他也说不清楚在哪里,反正他看见了,这乱岗上的事就这样。

傍晚时分胡闪抱着女儿百感交集地回到了家中。他打定主意不再去年思工作的地方了。在回家的路上,老启也告诉他说,这种安排大概是院长的意志。他还说,院长总是为大家好的,这世上没有比院长更关心别人的人了,所以对于她的安排,只要服从就可以了。日子长了,总会尝到甜头。胡闪听他这样一说,就回忆起院长初次在他和年思面前谈及老启时的情景,当时院长称他为“失恋的清洁工”。于是他也深感院长妙不可言。

他去市场买面条时,看见了狼,千真万确。那匹狼很大,差不多有一匹矮种马那么大,就呆在那些大白菜旁边。人们从那里走过,没有谁特别注意它,好像将它当作一幅画一样。它当然不是画,它的头部不时转动,它傲视全场。它还不时张开大口,露出獠牙呢。难道是一只被驯化了的狼?胡闪还从未见过、听说过狼可以被驯化呢。胡闪不敢盯着那只狼看,担心万一被它觉察到。他绕到卖百货的那边去,那里有个出口。有个老女人一直同他并排走,这时对他说起话来。

“狼在春天里就来过几次了,可像这样蹲在市场还是第一回呢。”

“你们都不怕么?”胡闪问道。

“怎么会不怕。有些事,怕是没有用的,人人都明白吧。我的腿子也发抖,我有什么办法,难道跑得过狼。它是特大型号的。”

“它好像并不想吃人。”

胡闪的这句话说得没有把握,老女人没有回答就走掉了。

出了市场好远,胡闪还在回头看。他还在心里反驳老女人——这些人难道不能不去市场,到别的小商店购物?城里还有好几家呢。但他隐隐感到自己的反驳是软弱无力的,狼的威风说明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