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六瑾和父母,以及黑人(第2/7页)

“我们搬到平房里来之后,风刮得更厉害了,是因为周围没有遮掩吗?”

“六瑾,你不要想这些事,你明天还得上学呢。”

“我没有故意去想,爹爹。我睡在那里,听见风,马上惊醒了。您说说看,我要不要用头巾包住脸去上学呢?”

“傻瓜,天亮前风就停了,每次都这样。”

六瑾“哦”了一声,似乎放了心,她回房里去了。

他没有去看那个洞,但他感觉到了这屋里有些影子不像影子,鼠不像鼠的东西在往外窜。他给窜出洞去的那些小东西取了个名字叫“老住民”。他认为它们同那只壁虎是一类。什么是真正的睡眠呢?住在这种屋子里,有没有可能获得真正的睡眠呢?年思很为六瑾的健康担心,主要是睡觉的问题,他俩都觉得无法可想。但看上去,六瑾还是健康的,也许她的睡眠比一般人深?她常说:“睡下去就和死了一样。”她说这话时面不改色,同她的年龄不相称。

直到风渐渐息下来时,胡闪才回房里去睡。此前他躺在客厅的躺椅上,隔一会儿又到窗前去张望一下。院子里是那些中型动物的影子在潜行,默默地,孤独地。很可能那仅仅是一些影子,不过胡闪愿意将它们想成有实体的动物。他不愿开门去看,他尝试过,一开门它们就全消失了。

六瑾从窗口向外看去,看见父亲站在杨树下同一位身材魁梧的小老头说话。那人似乎觉察到了有人在窥视他,就退到杨树树干的后面,这样六瑾就看不见他的脸了。六瑾觉得他脸上很脏,风尘仆仆的。胡闪回到屋里时六瑾就问他刚才是谁,胡闪说是一名流浪汉,来他们家讨钱的,他给了他两元钱。胡闪说话时不看六瑾,看前面的墙,还不安地走动着。

“不会是流浪汉吧?我看他同您很熟啊。”

胡闪对23岁的女儿的敏锐感到吃惊。但是他不想谈论这个问题,于是他沉默了。六瑾对父亲很不满,因为她觉得那人有些面熟,可又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有些人,有些事,忘记了就再也想不起来了。”她向年思抱怨道。

“怎么会忘记?忘不了的。”年思说。

年思对六瑾越来越有信心了,她想,这些年虽然吃了那么多的苦,来边疆还是来对了。六瑾真是不折不扣的边疆的孩子啊。

六瑾对母亲的回答很高兴,她提了喷壶去给花儿浇水。她走到院子里,突然发现那流浪汉还没离开,他从树干后面走出来,瞪了六瑾一眼,六瑾害怕地愣在原地。但他很快就出了院门。六瑾追到门口,看见他上了一辆破旧的小卡车,一溜烟开走了。六瑾浇花时不知不觉地叨念着母亲说过的那句话:“怎么会忘记?忘不了的……”她吃了一惊,意识到自己说话的口气同母亲一模一样。怎么回事呢?她一直觉得自己的性格一点都不像母亲,有时还觉得正好相反呢。

“我看见他了,哼。”她对爹爹说。

“我不清楚。可能他是来看你的?”胡闪有点窘。

“您说呢?您不知道吗?”

“真的不知道啊。”

六瑾恨恨地看着窗外。后来她视野里出现了那只老黑猫,她脸上的表情就柔和起来。那只猫一跳就上了窗台,六瑾连忙去找干鱼。待她找了干鱼回到窗前,便看见爹爹出门了。黑猫很庄重地吃着干鱼。它是一只从不撒野的猫。

“妈妈,他是谁啊?”

“我没看到,我想,有可能是我们家的老朋友,失踪了的那个。”

“啊?”

“当年他不辞而别。”

六瑾期待母亲说出点信息,可是母亲走开了。难道有难言之隐?她坐在窗前,凑近黑猫闻它身上的味道。那味道总是会令她想起森林,还有动物的洞穴。猫的眼是杏黄色的,毛色很好,六瑾估计它也是属于这栋房子的。她有点苦恼,因为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那小老头。他站在那里,一只手扶着树干,对父亲说了很多话,六瑾只隐约听清他重复的那几个字:“玫瑰……玫瑰……”难道他是在说他们院子里的玫瑰吗?多年前,她刚出生时,小石城里来过很多黑人,后来他们又离开了,她听母亲说起过这件事。可是这个人并不是黑人啊。父亲将厨房里的那个洞堵上了,即使这样,六瑾夜里站在厨房里还是感到风吹着她的脚,寒气从脚底升起。

她走到后院,趴在井沿看井里头。这口井真深,城里有好多口井,都没有这口深。有一阵,六瑾怀疑夜间潜行的那些动物是从这里头出来的呢。当然,她没有证据。母亲在叫她,她赌气不回答,今天的事让她想不通。她朝着井下叫了一声,回响之大,令她害怕得赶紧后退,闭上了眼。再睁开眼时,就看见黑猫,黑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院墙那一头了。这时她看见母亲在东张西望的,就赶紧站出来,大声说:

“妈妈,我的玩具小鸭还在吗?”

“你说什么,六瑾?”

“先前我有个玩具小鸭,可以浮在水面的呀。”

“啊!你倒记得,可能早就扔了。屋里的东西不能存得太多。”

六瑾想,妈妈明明是在找她。可是她又装得不是在找她的样子。

“那个人说‘玫瑰,玫瑰’的,我就听清这两个字。”

“嗯。”

她们一块进去了。年思叫六瑾选干净绿豆里面的沙子,六瑾选着选着眼又花了,怎么也集中不了注意力。六瑾将绿豆选好,洗净之后,就溜到了街上。她信步走了一会儿就拐入那条岔路,来到河边。天气真好,河水又清又亮。六瑾做了两个深呼吸,忽然就怔住了。就在前方不远的地方,父亲和那流浪汉肩并肩地站在小河里说话,那老头还手执一根柳条扑打着水面呢。从后面看,六瑾觉得这两个人的关系极为密切。

“爹——爹!”

胡闪吃惊地转过身来,看见了六瑾。他抛下那老头,蹚水上了岸。六瑾看到那人还是站在河里,仰头望天,十分陶醉的样子。胡闪坐在草地上穿鞋袜,他沉着一副脸不看六瑾,心里很生气。

“妈妈说这个人可能是我们家老朋友。”

“你不该老跟着我。”

“我没有,爹爹。我明明看见他坐卡车走了,怎么又在这里。”

“他那是避人耳目的做法。”胡闪突然笑了起来。

那人还在望天。六瑾想,天上既没有云,也没有鹰,他看什么呢?不过这个季节的天倒是那种最温柔的蓝色,大概是有点湿气的缘故?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六瑾希望父亲自己说出来,因为她已经是个大人了,有什么事不能告诉她啊。

胡闪显然在犹豫,但终于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