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六瑾和父母,以及黑人(第4/7页)

中年黑人从坡上走下来的时候,六瑾正弯下腰系自己的鞋带。她一抬头就看见了他,她以前从未见过这么黑的人,不免有点紧张。黑人笑起来,牙齿非常好看。

“这里的鸟儿一年比一年少了,都是因为火灾啊。你看这些枯草,每隔几个月就自燃一次,荒地里就这样。你妈让你快回家。”

六瑾心里想,到了傍晚,这个黑人也会乱窜吗?他看上去多么镇定啊。妈妈是怎么知道了她来这里的呢?那古怪女子告诉她的吗?

“可我现在又不那么想回家了。我想到处看看。您说说看,为什么从下面往上看,这些楼房就成了黑色的了呢?”

“楼房就是黑色的。从前,这些楼刚盖起来时,我们称它们为‘黑楼’。后来风吹日晒的,慢慢转成了灰色。可是从山坡下面看,它们又显出了原来的底色。”

六瑾将那些“黑楼”看了又看,心底有寒意生了出来。黑人在她旁边走,边走边用脚踢那些灌木丛,他说那里头藏着剧毒的蛇,多踢几下它们就跑掉了。他问六瑾怕不怕毒蛇,六瑾说怕啊,被咬了不是会死吗?

“如果怕的话,就要多同它们打交道。”他郑重地说,“我的名字叫樱,这原先是一条蛇的名字呢,哈!”

不知不觉地,他们又来到了设计院大门口,六瑾看见那些楼房又还原成了深灰色,天空也是那种灰色。六瑾觉得父母上班的地方很凄凉,那些窗户全关闭着,也没见有人从那些楼里走出来。如果说上班时不准乱走,那么樱为什么在外面?

班车来了,樱问她坐不坐车回去。樱的样子很热切。他干吗急着要她走?

“我要对你的人身安全负责。”樱说。

六瑾说自己还要在周围溜一溜。她赌气似地加快脚步往一个方向走去,樱连忙跟了上来。六瑾问他老跟着自己干什么,他的回答令六瑾有点吃惊,他说是为了她母亲。

“十来年里头,我和你妈妈一直在谈论你,我知道只有这一个话题是她喜欢的,她啊,她可是一位少见的慈母!”

六瑾觉得这位黑人的话太好笑了,因为她自己从来也不觉得自己的母亲是慈母,她反而觉得自己从小比较疏远她。凭什么说她是慈母?就凭她的谈论?也许母亲在自吹?六瑾皱着眉头坐在一蓬草上头,她想不通母亲为什么要谈论她。她在此地看到的景物令她很沮丧,现在这个怪怪的黑人又提起一个令她讨厌的话题,她真的有点生气了。黑色的小鸟成群地飞回来,落在那些高高的蒿草丛里。六瑾还从未见过住在草丛里的鸟儿呢。难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草鸡”?冬天来了之后,它们藏到哪里去呢?这附近连树都很稀少啊。那条蛇就是这个时候出来的,它口里咬着一只黑色小鸟,小鸟惨叫着。奇怪的是过了一会儿,它就将鸟儿吐出来了。受伤的小鸟躺在地上,喘息着。蛇又回到它的洞里去了。黑人樱同六瑾一块蹲在地上看那只鸟。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粒细小的药丸,喂给鸟儿吃了,然后将鸟儿放回蒿草丛中。他对六瑾说他总是带着这种治蛇伤的药丸。他又要六瑾往山岗的下方看。六瑾看见那里雾蒙蒙的,有一个头上包白头巾的人正从雾中走出来。黑人说,那是一名拾荒者,十多年来绕着他们的办公楼转。

“办公楼外面有什么东西可以拾的呢?”六瑾问。

“为了不让她饿死,我们总往窗外扔点东西。有一回,我还扔下一面铜镜呢。我想给她一个惊喜。拾荒者就是绝望者。”

那人快到面前了,樱带着六瑾到灌木丛那边蹲下,以免被她看见。他们看见她用一根棍在草里头拨弄了好久,后来就同一条蛇干起来了。她下手又准又狠,三下两下,那条蛇就不能动了。六瑾看清了,这个人的样子像一名农妇,青筋凸起的双手骨骼粗大,眼里目光昏浊。她踩着那条蛇站了一会儿,又继续前行。

待她走远了,樱和六瑾才从藏身之处出来,去看那条蛇。蛇没有死,过了一会儿就缓缓移动着溜到草丛里去了。樱用视线追随着它,说:“哪里死得了呢?这里的动物都有九条命。”六瑾问樱,刚才那人为什么要打蛇呢?樱回答说:“因为她心里绝望。”还说不是每天都有铜镜捡,所以日子难熬。六瑾听了这话发起呆来,她抬头看见了鹰。鹰已经飞了很长很长时间了,肯定已经疲惫不堪了,或许,鹰也因为找不到落脚的地方而绝望?

“那么我妈妈,她也绝望了吗?”

“我想不会,她从来不绝望,你就像是她,你这个小姑娘真像妈妈。”

又一辆班车来了,六瑾决定上车回家了。她告别樱的时候,樱的样子很伤感,就好像六瑾是去赴死一样。六瑾很气愤,一扭头不理他了。

黑人跟在汽车后面跑,挥着手,口里高喊着:

“六瑾,你可要再来啊!”

六瑾心里涌动着对这个黑人的复杂感情,在她幼稚的想象中,黑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古怪的人种。樱的样子让她想起太爷爷。她从未见过太爷爷,她将他想成站在帘子后面的一位古人,只将一双脚露出来。

下了班车,走进自家小院,这才看到母亲已经回来了,正在厨房里洗黄豆呢。

“妈妈,我去设计院了。”

“哈,那种地方,很没意思吧?一般来说小孩去过一次就不想去了。”

“妈,我觉得樱长得像我家太爷爷。”

“他呀,他是设计院的卫士!”

六瑾提着喷壶给花儿浇水时,又一次想起了乱岗上的那些鸟儿和蛇,她的心因为怜悯而发痛。下雪的时候,鸟儿怎么办呢?也许可以到办公楼里头去避寒?她觉得这种深奥的问题是她所不能胜任的,所以她就想忘掉看到的景象。

太阳落山了,房子里头很闷热,六瑾坐在井沿休息一会儿。这时她听到了水响。她朝井里一看,看见井水在下面翻滚着,溅起了水花。她想,那种地方是多么的不安啊。即使隔了这么远,她还能感到微微的震颤。她一回头看见了爹爹,爹爹已经在她身后站了好久了。她指着井口让爹爹过去看。胡闪笑着说:

“我早看到了。这口井同我女儿一样不安。卫生局的人来过好几次了,说要将这口井填死。这事恐怕逃不脱了。”

胡闪的话让六瑾失去了观察的兴趣,她沮丧地站起来,走到院里去。年思已在院里摆上了小方桌,他们开始吃饭了。他们三个人似乎都在想心事,没人提起白天的事。虽然点了蚊香,蚊子还是很凶猛地进攻,六瑾腿上被咬了几个小包。胡闪忽然端着饭碗站起来了,年思和六瑾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却什么也没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