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院长和年思(第2/6页)

院长回忆到这里时,看见小护士在外面探了一下头。她高声叫嚷,那小护士只好站出来了。院长问她怎么回事,她说外面有一对夫妇要见她,但是护士长不让见。院长一声不响地穿好鞋,然后往外走。

隔得远远地她就看到了年思那影子一般的侧面,她立在黄昏暗淡下来的光线里,似乎要融化了一样。旁边那清晰一点的身影是胡闪。

“院长,我们想念您,就来了。我们昨天也来过。”年思说。

“啊,该死的护士长。年思,你头上有几根白发了。”

有一大群麻雀散落在草地上,院长神思恍惚地看看周围的景色,又看看这两个人,仿佛置身于多年前的某个场景。这时胡闪突然说:

“院长,您要离开我们吗?”

“我不知道。我想,有可能吧。刚才我看见你俩,就想起你们初来小石城的情景。我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有病的。护士长来了。”

院长往回走,当她消失在那张门背后时,胡闪看见年思满脸都是眼泪。

“那是个魔鬼,刚才我看见她的手背上全是长毛。”年思抽泣着说。

“你是说护士长?”

“嗯。”

他们手牵手离开医院。一路上,他俩都在回忆院长同他们的交往。在街灯柔和的光线里,那些回忆飘荡在他们周围,显得特别虚幻。有一个重大的问题他俩讨论了很久:那一天,就是他俩刚到这里的第三天,在郊外的农家院子外头,院长对胡闪说,他和年思想找的东西早就没有了,这话是什么意思?然而他俩的讨论没有结果。年思伤感地说:

“现在只有我自己了。我自己。”

胡闪紧握了一下她的手,好像要暗示她:“还有我呢。”年思感激地望他一眼,摇摇头,苦笑了一下。胡闪顿时感到自己在年思的心目中是取代不了院长的。他听见年思又在说,说得很快,听不清。后来他听清了几个字:“她多么美……”

“年思,是小石城因我们而美,还是我们因小石城而美?”胡闪大声说。

年思没有回答。在那边的小河里,有人在弄得水响。那是不是启明呢?两人看了又看,还是看不清。年思附到胡闪耳边悄声说:

“那是一个幽灵。”

年思暗想,她还要来医院,一个人来,背着胡闪来。这时她听见胡闪口里在嚼什么东西,有点像是嚼骨头。胡闪说他在吃路边沙棘树上的沙枣,他连枣核也嚼碎了,所以有响声。年思并没看见他停下来去摘那些沙枣,她认为他在说谎。他的脸藏在暗影里,他正将自己的左手伸向嘴边。年思逼真地看到了他在嚼自己的指头。她发出一声惊叫,蹲下身来。她的胃里头在翻腾。胡闪也蹲下来了,他一边将沙枣的核放到年思手里一边说:

“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年思将那些沙枣核凑到路灯灯光下看了好久。每一颗都是完整的,并没有被嚼碎。胡闪为什么要说嚼碎了呢?就因为院长说了他俩要找的东西不存在吗?一瞬间,她感到丈夫的顽强超出了她自己。

年思和胡闪来过之后,护士长对院长管得更紧了,因为院长在他俩走后有过一次发作,一天一夜不省人事。照顾她的小护士被护士长撤换了,现在是两名男护士为院长护理,他们就坐在院长病房的对面的值班室里,一刻都不离开。

院长的目光还是盯着窗外那棵树,树上已经没有黄叶,光秃秃的树枝苍劲有力地指向空中。有一天早上,她看见树上出现了一个少年。她想,那是不是她的儿子呢?她儿子以前是很爱爬树的。她在病床上向他做手势,他看到了,很严肃地摇头。他摇头的样子不太像她失踪的儿子,可她还是很激动。这时男护士想去拉上窗帘,可是护士长阻止了他,院长听见护士长说:“让她去看,这对她的病有好处。”他们悄悄地退出去了。与此同时,那男孩也溜下了树。

她从来没有看清楚过护士长的脸,因为护士长总是戴着口罩。有一次,她来探她的脉搏,院长注意到她的手瘦得皮包骨头,就忍不住问她:

“您的身体怎么样,护士长?”

“啊,您的问题难住了我。我不知道。”

她竟这样回答院长,院长感到很新奇。院长想,她是不是一个丑女人呢?可是口罩上面那双冷漠的眼睛有着少见的形式之美,每次她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昨天下午,院长做梦了。她梦见自己在小河里溺水了,就用力扑打,用力叫喊。睁眼一看,护士长正用她那鸡爪一样的手扼住自己的脖子。护士长见她醒了就松了手,悻悻地对她说道:

“刚才我在协助您呼吸呢。您总不肯好好地配合。原先有个病人也同您一样顽固,后来因窒息而死。”

院长绝望地盯着天花板,低声下气地问护士长,能不能让她到医院周围溜溜,因为她心烦。她还说病房里安了纱窗,连个小虫儿都飞不进来。

“您可以去,您去啊,大门是敞开的嘛!”

护士长说这话时看着自己的手指头。院长瞥了那几根精瘦的指头一眼,恍然间觉得指头上有血迹。她忽然咧嘴一笑,院长被她的笑容吓了一跳。

待她出去后,院长就换下身上的住院服,穿上原来的衣服,又洗了脸,梳了头,这才出门了。在走廊里,那个男护士想来搀扶她,被她用力推开了。一会儿她就到了院门口,事情顺利得令她感到惊讶。

她站在路边,看见迎面驶过来一辆四轮轿式马车,年思从窗口伸出头来在大声喊她呢。车停在她面前,年思一把将她拉上去,然后关紧了门。

“我今天下午一直守在这里,我看见您出来后,就叫了这辆马车,我们可以环城跑一圈。”

车里头很黑暗,窗口被帘子遮住了。院长又微微地感到了溺水时的那种窒息感,只不过没有午睡时那么厉害。年思紧紧地握着院长冰冷的手,想要给她些温暖。就这样,四只手握在一起,于沉默不语中,很久以前发生过的事全都复活了,历历在目,重重叠叠。在外面,马车飞驰着,在里面,思维繁忙着。院长累了,就将头部靠在年思瘦削的肩头。她一遍又一遍地说:“年思啊……”

不知过了多久,年思听到了外面的喧闹,她明白车子驶进市场街了。市场街是新建的,人来车往,热闹得很。院长坐正了身子,轻轻地拍拍年思的膝头,说:

“我在南方开的那家花店,现在已经开始卖西莫比兰花了。听说异国的花儿很受欢迎,花农便争相栽种。”

“那么,我们的园丁是那些花农中的一个吗?”年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