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院长和年思(第3/6页)

年思的目光在幽暗中游移,她看见了那条有点冷清的小街,麻石路面在雨中发出微光,花店就在拐角处,一盆万年青摆在门口。

“是啊,是他让我回到了故乡。你瞧,我在北方,同时又在南方。”

“是您发出的广告改变了我的一生。”年思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颤抖。

马车驶回医院门口时,院长的身体忽然变得轻飘飘软绵绵的了。她无法挪动。年思将她搀起来时,对她的身体这么轻吃惊极了。她请车夫帮忙,轻而易举地就将院长搀下了车。

往病房走去时,院长一路开玩笑说:“我的衣服里面其实已经没有身体了。”

年思将她在病床上安顿好,自己也坐在病床边的凳子上。院长心里想,护士长和那两个男护士怎么都不来干涉她呢?走廊里静悄悄的,好像没人会进来。院长让年思凑近自己,她告诉她说,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进食了,医院每次送来的饭菜,都被她悄悄地倒在洗碗池下面的泔水桶里了,没人发现过。院长对自己的做法有点得意,她强调说:

“我一天比一天变得干净起来了。”

她还要年思转告周小贵,说她认为她是有希望的。院长这样说时,年思脑海里出现的是周小里干瘪的身影。那个男人已经去世了,周小贵的希望在哪里呢?从前她有过小里,还有过一只狗,那才是希望,所以她才会穿黑衣,戴白花。年思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话来。院长笑起来。又说:

“那么你看看我有没有希望呢?”

年思瞥了一眼院长那张苍白的脸,心里一下子就敞亮了。她记起了从前启明对着明亮的雪山做风浴的情景。于是她大声回答院长说:

“有希望!有希望!”

一阵风将窗帘掀开了一角,两人都看见了树上的小孩。突然,院长口里居然发出狼一样的哀嚎。年思站起来去看窗外,那小孩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两个护士都冲进房里来替院长打针。院长驯服地伸出胳膊。

年思想到了黑人樱。他到哪里去了呢?现在是他的恩人的最后的时光,可是他竟然失踪了。她问过院长,院长摇头。也许他真的去戈壁滩那边找金矿去了。从前,有很多次,他和他坐在办公桌前,看着远方雪山隐隐约约的轮廓,樱对她充满感情地谈起过院长。在樱的心目中,院长就是他的母亲,他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年思多次听他说过这一点。可是得知院长发病的那一天,她和樱在办公楼走廊里相遇,他俩一边走一边谈论这事,樱显得很烦躁,他说自己马上要出差,不能去看院长了。他也没有解释什么。年思感到很诧异。他们走出办公楼去食堂,年思发觉樱在侧耳倾听,就问他听什么,他说“鼓声”。这时胡闪迎面过来了,樱凑近胡闪,表情沉痛地对他说:

“胡老师啊,我要开始履行那个计划了,不能再等了。”

胡闪沉默着。一路上,三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后来年思和胡闪谈论起这事,胡闪说,樱是去将院长的理念付诸实践去了,那是非常美的事,总有一天,他自己也要去做。

“去那边的人,一个也没有回来。”胡闪说。

他俩沉浸在遐想之中。

然而年思对戈壁滩不感兴趣,她脑海里出现的是故乡烟城。越离开得久,那个城市就越陌生,对她的吸引力就越大。

“我从来没有看清过那座铁桥,河面上的雾常年不散。”她说。

起先他俩天天都去医院。却每次都见不到院长。后来呢,见到了,胡闪就不愿意再去了。他的理由是,既然院长要离开他们,他们就不应该再去打扰她。年思想,胡们真坚强,男人的逻辑性真强。对于年思来说,院长就像她的身体的一部分,所以现在,她每时每刻都像感到自己的身体一样感到她。她仍然往医院跑。班也不上了,就呆在家里干这件事。护士总是将她轰走,她都快绝望了。后来她忽然就在马路边见到了院长,当时正好旁边停了一辆马车。她想都没想就上了车。

院长的身体真的变成了空壳吗?她看见粗大的注射针头扎进她的血管,居然没有血回出来。他们,那两个恶魔,就在没有回血的情况下给她输液。

好些日子以来。年思一有时间就去园丁常去的那些地方,但再也没见到过他了。问胡闪呢,也说没见过。周小里死后,小贵搬走了。这段时间的夜间,胡闪和年思常去那空房里看看。那一次,他俩看了房里又看窗外,什么也没有看到。窗外就只是那棵老死的杨树,树上的鸟巢也是很久以前的,早被鸟儿遗弃了。胡闪说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园丁藏起来了,只有院长知道他藏在哪里;另一种是他回南方老家去了。他俩从房里走出去时,听到有木棍一类的东西在天窗上敲击。年思发起抖来,胡闪倒很镇静,他说是鸟儿弄出的声音。那么长的走廊里只有一盏灯,阴阴的照着一小块空间,其它地方全是黑的。看来这栋楼里一个人也没住了,那是谁开的灯呢?管理员吗?

回到平房里之后,年思对胡闪说她明天必须去上班了,因为她看了那栋从前住过的空屋后,就感到心里也变得空空落落的,感到自己生活的地盘越来越小。她要走出去,扩大生活的圈子,这也是院长的心愿。她信誓旦旦地说着这些话睡着了。

早上醒来,她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又要胡闪为她请假,因为她要去医院。

院长己处于弥留之际,年思将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企图将那只手弄得暖和一点。她还可以说话,年思听见她在说,就问她园丁在哪里,院长微笑着回答说,他来过了,他总在这附近。这时有人推门进来了,是护士长。护士长一把将年思推开,坐在床前用听诊器听院长的心脏区。护士长没有戴口罩,年思感到她的样子有点可怕,像冷面女杀手。院长的目光始终瞪着天花板,也许她什么都看不见了,护士长走后,年思听到她清晰地说:

“年思,这下你总算见到园丁了吧?刚才他在这里抚摸我,你看他有多么温柔!我快死了,这个人就来了。你怎么能够轻易找得到他呢?他永远在同周围的人捉迷藏!那次在农家院子里……”

她说不下去了,有痰在她喉咙里作响,她眼珠翻白。

两个男护士冲进来,后面跟着护士长。他们开始为她注射。

年思赶快溜走了。后来她得知院长并没有死。

院长又活过来了,就像从前好多次一样。她凝视着护士长口罩上方的那一对美目,看得入了神。她问她道:

“您要郁金香还是金钱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