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启明和六瑾(第4/5页)

“从前一度,我将六瑾看作我自己的女儿。”

“我就是您的女儿嘛。您一来我就有心灵感应。”

“还有阿依也是这样。我有两个女儿了。”

他俩站在那条小河边的胡杨树下说话。启明在心里感叹:由于风湿病,他无法再下河了。从前在这条河里,他得到过那么多的幸福。

“您说说看,蕊那么年轻,怎么就一个人从家里跑出来,在我们这里生活了这么久?这种事,我以前没见过。我们小石城到底有些什么呢?”

“蕊并不年轻。”启明说。“六瑾只看到他的外表。你看看河对面的那棵杨树是不是很年轻?可是它并不是从种子发育长大的,它是从原来那棵老树的树蔸上长出来的。我们小石城像一个巨大的磁场,吸引着那些对某种隐秘的事情着迷的人。六瑾啊……”

“嗯?”

“我的爹爹,他是海边的渔民,他也给了我债务。那是一只旧怀表,我爷爷从战死的俘虏身上取下来的。就在前几天,我将我们家的怀表埋起来了。我想,反正无论走到哪里我都可以听到它的嘀嗒声,就没必要带在身上了。”

“您真决绝啊。”

“那一年,我站在河里捞鱼,你的父母过来了。我至今记得他俩慌慌张张的样子,因为我们的人将他俩抛在荒地里了。其实那里只是看起来像荒地,周围有很多人的,但那个时候他俩看不见。后来呢,他们很快就适应了,你的父母不是一般的人,你真幸运。那个时候城里到处都是蒙古狼,它们不像现在这样隐藏得好。”

启明老伯的话令六瑾全身掠过轻微的颤栗,她连开口都很困难了。她看着面前的老伯,又好像没看见他这个人,只有一个虚假的面具。她不知不觉地伸出双臂,可是她扑了个空,启明老伯不在了。她低下头,看到草地上有一块新挖开的泥土,她俯下身去听,立刻听到了钟表的声音。

“我想不起来了。为什么?”她失魂落魄地自言自语。

有一回,是为看那些鱼,她和蕊来过这里,蕊对她说,所有来小石城的外地人都要经过这条河边小路。他还说他来的那天夜里,这条路变成了一条死路,两头都被密密的灌木封住,他只好在河边坐了一夜。他还向她描述了天上的星星,他说那些星星使他“发狂”。想到这里,六瑾抬起头,看见一对老年夫妇过来了。两人都是白发,相互搀扶着。老头向着六瑾说话。

“我们的儿子从南方走到这个地方就停下来了。他在这里生活了好多年才去世的,据说过得很幸福。我们原来不那么相信,可是一踏上这块土地,就对儿子的感受心领神会了。”

“您说得对。”六瑾点头应和他。

他俩年老气衰,走一走又停一停,可是看得出来他们情绪很激动。六瑾记起了一件事,就追上他们,问道:

“他是叫周小里吗?”

老头吃惊地看了看她,说:

“不,他是叫周大树,他患有结肠癌。可是,这很重要吗?我和他妈都认为,这是一个使人幸福的地方,只要看看河里这些鱼就明白了。”

老太太倚在老头的手臂上,一脸痴迷的表情。

“我懂了。”六瑾说,“祝你们在此地过得快乐。”

启明老伯在灌木丛那边朝她招手,她朝他跑去。

草地上躺着脸色苍白的中年男子,他手里举着一张报纸,正在看。

“这就是周大树。”启明老伯说。“他一直很虚弱,可是不愿意死,他让我写信给他父母,说他已经死了。可是你看,他还活蹦乱跳的呢。”

男子抱歉地看了六瑾一眼,又继续读他的报纸。

“我还替他在陵园里设了一个墓,两位老人扫墓去了。”启明老伯又说。

六瑾站了一会儿,想不出该说什么,就告辞了。她一边走一边回想今天的事。起先是她提议同启明老伯出来散散步,她说要去河边,因为她觉得河水容易引发回忆。启明老伯还笑着反问了一句:“是真的吗?”那会儿她确实很想回忆起自己幼年时同这位老伯的一些事。后来他们就来到了小河边。看见河水,启明老伯也很激动,六瑾盼望他说起从前的事,可他什么也没说,他的思绪在别的地方。

然而周大树是怎么回事呢?六瑾想了又想,决定转回去弄个清楚。

她回到灌木丛那边时,启明老伯已经走了,只有周大树一个人躺在地上看报纸。他的左手不停地挥舞着,似乎在赶蚊蝇,可是六瑾看见草地上很干净,并没有蚊蝇。

六瑾又发现,他的双脚夹着一只彩色的漆盒,十分灵活地转动,像杂技演员表演一样。漆盒上绘着好几头雪豹。

周大树将报纸放在胸前,朝六瑾笑了笑说:

“这是我的骨灰盒,我打算以后火化尸体。您的打算呢?”

“我?不知道。也许火化。”六瑾慌张地回答,“我还没考虑过。”

“当然,您有的是时间。我和启明老伯是室友,我们都住在免费旅馆里头。那一天我见过您,您没看见我,因为我在暗处。”

他拍了拍胸口上的报纸,又说:

“我很关心时事,我可不想不明不白地死。我要弄清,我是住在一个什么样的星球上。您瞧我有多么俗气。到处都有蚊蝇,哪怕小石城这么干净的地方。”

后来他站起来了,他的样子很虚弱,六瑾担心他要跌倒。他倒没有跌倒,只是吐了一口血。他扶着胡杨树干,回过头来向六瑾说:

“您平时见不到我,我总是在暗处。您看看这盒子上画的是什么?”

六瑾刚要说是雪豹,又将话咽回去了,因为并不是雪豹,是一些脸谱。

“不认识吧?哈哈,您认不出的!”

六瑾不安起来,在前方草地上的沙棘树那里,有几个人在探头探脑。她对周大树说她要回家了。

“再见。”他说,“我的朋友来了,他们平时不习惯见人,也同我一样老呆在暗处。他们都是腼腆的年轻小伙子。您这个时候回家,可不要想不开啊。”

六瑾心里一惊,停住了脚步。她想了一想,朝小树林走去,躲在里头。她看见两个青年在草地上忙碌,他们在弄一根绳子。周大树又倒在地上了,莫非已经死了?那两人将绳套套上他的脖子,一边讨论着什么一边拖着他走,一会儿他们就走到路上去了。那里有一辆翻斗车,他们将他像扔一捆柴一样扔到上面。

六瑾回到了家,她仍然觉得恶心,她问自己:她究竟想得开还是想不开?

“你这个水性扬花的浪荡女人!”鹦鹉突然大声说。

她看了看鹦鹉,脸上浮起微笑,一下子恢复了精神。她也大声说:“我是想得开的。”说过她就到厨房里去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