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启明和六瑾(第3/5页)

“你说谁?”六瑾问。

“还有谁,当然是启明老伯。他和他的朋友在做实验,看看人是不是能在那种地方存活。你一定看到了,那里的阳光像火一样,那是个少有的地方。”

阿依说话时一副陶醉的表情,两只手在空中抓来抓去的,她说她也去过一次那里,但只呆了很短的时间,她并不那么适应,她倒情愿将那种情境留在梦想中。

“真令人神往啊。”她啧啧地感叹着。

有雨落在她们脸上,六瑾说:“下雨了。”阿依说不是雨,只要谈起那个旅馆,空中就会飘来水珠,她有过两次这种经验了。听她这样一说,六瑾的心情就爽快起来了。

阿依听见后院井台那里有响动,就起身往那里走。六瑾跟在后面,告诉她说,那里钻出过穿山甲呢。阿依在井台边上蹲下来了。她倾听的姿态令六瑾着迷。

“这底下在沸腾。”她说,“你刚才说穿山甲?”

“嗯。”

“那是从我家那边来的,那座山,到了半夜会突然变成灰白色的死山,垂死的小动物四处逃散。他们说,那是重现古时候的情景呢。”

阿依又倾听了一会儿才站起来说,她要走了,因为她要给启明老伯送饭去。“那种旅馆不提供伙食,只提供世上没有的乐趣,如果我不给他送饭,他就会同那些流浪汉一样,一天一顿也吃不上。”她说着就匆匆地出了院门。

阿依刚刚离开,卫生局的人就来了。他们一共四个人,都穿着白帆布制服,拖着两辆装水泥的斗车进了院子。他们说要将井口封死,然后就将那两车水泥倒在井口,形成了一个水泥小山。

六瑾站在院里看他们忙乎,心里感到这个家快要被毁掉了。那些人走了好久,她还魂不守舍地在屋里踱来踱去的。后来她忽然感到有睡意,就一头倒在床上睡着了。

六瑾醒来时已是夜里,有人在她院里吹笛子,笛声那么悠扬,让她想起南方的那些稻田,那些长着小树的延绵的丘陵地带。她觉得很惊奇,因为自己并没去过南方,现在眼前却出现了那种温柔湿润的蓝天。她穿好衣走到门口笛声就停止了。是启明老伯坐在那个老地方,他周围有好多只猫不像猫,狗不像狗的动物,似乎刚才都在伸着脖子听他吹笛子。这些动物从哪里来的?

“今夜它们在井下闹得特别欢,就钻出来了,这些都是。”他说。

“可是井口被水泥封死了啊。”

“它们,它们有的是通道。还怕出不来?”

六瑾回想起卫生局那些煞有介事的家伙,就笑起来了。

“你去过底下吗?”

“没有,去不了,也用不着去。你看这些动物不是上来了吗?它们同我们的生活都混到一起了。”

六瑾想起了蕊,他在人群中行走时也在辨认这类东西。那时候,他是多么焦急不安啊。或许“奇趣”旅馆是将底下的和地面的放在一处了?难怪蕊一到了那里就像到了家里一样。那么紧张自如地忙碌着。六瑾抬头看了看杨树,啊,树上的那个鸟巢里面有一只鸟在叫!那是不知名的鸟,它为什么一声接一声地叫?她很希望老伯再吹笛子,她觉得这些小动物一定是听了笛声才上来的。可是他沉默着,似乎在回忆。

“六瑾,你生活得幸福么?”

“幸福得很,启明老伯,刚才我醒来时听到那种笛声,就像生活在世外桃源。我听见过别人说这里是世外桃源。我从前并不知道小动物和人是可以交流的。”

启明老伯一离开,那几只猫不像猫,狗不像狗的小动物就跑掉了。六瑾的情绪还沉浸在感动中,她想,她确实是生活在最美的地方和人们当中啊。这有多么幸运。再说自己又并没有怎么努力,就好像幸运是自己送上门来的一样。一瞬间,她对启明老伯也产生了阿依产生的那种爱恋。那只鸟儿已经不叫了,大概进入了宁静祥和的意境之中。六瑾记起老石已经有段时间没来了,现在,他是不是和她一样感到幸福呢?六瑾想到这里,就进屋将靠椅搬了出来,她要在院子里躺一躺。

从前,爹爹在这里度过了那么多的不眠之夜,也许那就是为了给她如今更好地独自生活做准备?他上火车离开时,看都不看六瑾一眼,那种决绝包含了多么深的父爱啊。有很多事,刻意去记是记不起来的,但那些事都潜伏在人的周围,渐渐地显露。比如启明老伯同她的关系就是这样。六瑾早就感到自己在儿童时代同他有过亲密的相处,可又没有留下任何记忆。六瑾听到井口那里有骚动,是动物爪子抓在水泥地上的声音,于是又想起那几个穿白帆布制服的人,又忍不住想笑。世事多么有意思啊!此刻不同于以往的干爽,竟然有薄薄的雾在飘动,这是很少有的,在这个季节。

六瑾不像她爹爹,所以躺了一会儿就有了睡意。她刚要入梦又被那只鸟儿叫醒了。难道鸟儿有病痛吗?六瑾站起来走到围墙那里,便听到围墙外一男一女恶吵的声音。她从门边伸出头去,看见了老石和上次见过的年轻女人。那女人打了老石一个耳光,老石蹲下去哭了,女人就站在那里看他哭。六瑾连忙缩回身子。又过了一会儿,老石发出一声凄惨的叫喊,像是被猛兽咬着了一样。六瑾又忍不住去看。可是她看见的情况却很奇怪,女人搀扶着男人,两人很亲密地消失在夜幕中了。六瑾轻轻地叹出一口气,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对自己说:“老石……大地的儿子啊。”她眼前出现了某个夜里他从井口爬上来的形象。她又记起了那些蛙。

杨树上的鸟儿又叫了一声,居然飞出来了。这是一只深色的鸟儿,翅膀很大。它在院里飞了一圈,停在屋顶上。它不像本地鸟,难道它是一只夜鸟吗?它会不会是从烟城飞来的?六瑾经过自己窗下时,鹦鹉对她说:“好日子开始了!”六瑾哈哈地笑起来,鹦鹉也哈哈地笑。这一笑就一点睡意都没有了。她来到厨房,从锅里拿出一根嫩玉米来啃。还是这个厨房,还是这个灶台,灶台旁边的那个墙洞也没有堵上。墙上还有一条干枯的蒜瓣,是母亲挂在那里的。他们走得多么匆忙啊,这两个人!但也可能是蓄谋了好长时间的行动。

六瑾上床了。她心里平稳,踏实,她隐约记得很久以前有个人每天都是这样睡觉的。那是个什么人?她还记得那人的说法——“沉入大地的腹腔”。她想着这事,很快就入梦了。梦里是蓝天,白色的飞鸟排成直线。

“六瑾,你想过去烟城吗?”启明问她。

“没有,一次都没有。再说那不是辜负了他们的期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