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六瑾和樱(第3/4页)

她进了卧室,鹦鹉还在说:“又是一天了,哼!”

她打开笼子,让它自己去客厅喝水,可是它高傲地留在里头,说“偏不!”

今夜院子里很静,六瑾一躺下就睡着了,梦里头那鸟儿老在同她争执不休,它坚持说她家里不安全,因为有一根屋梁断裂了。

一个星期后,在休息日,六瑾再次去了设计院。这回她是白天去的,那些楼里头都有人在办公。她上楼,找到樱的办公室,轻轻敲门,樱将门打开一点,伸出他墨黑的头部。六瑾听见房里嗡嗡嗡的,像是有一架玩具飞机在空中飞翔,又像是一把巨大的吊扇在旋转,让人神经很是紧张。樱犹豫了一会才让她进去。

樱的办公室被他遮得黑黑的,只有那张巨大的绘图桌上面有一盏台灯。响声是从天花板上吊下来的那些骷髅里头发出的,它们一共有十几个。房里没有椅子,六瑾站在绘图桌边上。她从来看不懂那些图纸,一点兴趣都没有。

“这些个,”她用手指着空中的骷髅,问道,“为什么会响?”

“真的吗?您听到响声了?可能我是习惯了就听不见了。这些都是我从前的伙伴,他们在一场疟疾大流行中丧生。您感到有压力吗?”

“是啊。樱叔叔,我头晕。”她晃了一下,扶住了桌子。

“我们出去,我们立刻就走!”

樱搀扶着浑身发抖的六瑾到了走廊上,然后下楼,到了外面。他们在树下的长椅上坐下了。六瑾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

“唉唉,我真抱歉。”樱说。

“可是您,怎么会一点不适都没有呢?”

“我同我的伙伴们相处得很好。当然,不是一点压力都没有,可我早就习惯了。”

他俩慢慢走到那片荒地,六瑾又看见了那块巨大的岩石。白天里看起来,它一点都不显眼,上面蒙着灰和别的脏东西,一些黑色小鸟在那里啄食虫子,人一走近,它们就飞走了。樱说白天里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他让六瑾试一试。六瑾将耳朵贴上那石壁,确实什么都听不到。樱又说这块巨石白天就死去了,到了夜里才复活。六瑾心里想,这块神奇的石头给樱带来了多大的安慰啊。

“有一件事老困扰着我:木叶县的战事,是刚刚发生的,还是很早以前就发生过了,直到现在才传到这里?这里面有个时间差啊。”

“您仍在为过去的事情痛苦吗?”六瑾同情地问。

“也许不是痛苦,反倒是某种消遣性的刺激呢。再说,我纠缠的,仅仅是过去的事吗?不,不是。”

六瑾问樱,为什么他们休息日还要上班?

“自从老院长去世之后,上班的事就变成每个人的个人兴趣了。我们这个院,早就没有领导了,是一种观念在领导着我们,但院里的工作还是井井有条。”

他们坐在那里时,天空低垂着很厚的阴云,地上的景色也开始呈现出秋天的凄凉。六瑾从樱的脸上也看到了某种凄凉。她想起了宋废原。他是因为个人兴趣才加入到这里来的吗?他的个人兴趣是什么呢?

“宋废原?嗯,他担任了大楼的清扫员。他在楼里也有一个办公室,您想去看看吗?我们的职工老古去世了,宋废原就占了他的办公室。”

他们走近3号办公楼的时候,有好几个人打开窗子探出上半身来看他们,这使六瑾感到樱是楼里的重要人物。

宋废原的办公室很大,桌上乱堆着文件,两只毛茸茸的小鸡在文件堆里走来走去。樱说宋废原比他更自由,他几乎不在办公室呆。一天最多呆10分钟就走了,门也从来不锁。他指着茶几上的羊肉串让六瑾看,还说:“这就是自由。”

在办公室里站了一会儿,六瑾的头又痛起来,就像樱的办公室给她的感觉一样。这里虽没有那种嗡嗡嗡的叫声,但有一种几乎难以觉察的阴风,也不知是从哪里吹来的。那种风正在渐渐地腐蚀掉六瑾的意志力。

“樱叔叔,我头晕。”她又说,眼前一阵发黑,连忙扶住了桌子。

樱搀住她,他们又一块儿从办公楼走出来,站在了野外。

“可是我的父母,在楼里工作了几十年。”她不解地说。

“是啊,我还清楚地记得您母亲第一次来到办公楼时的情景。那个时候,这楼里没几个人。”

坐在那块岩石上,樱忧郁地垂下了头。六瑾盯着他的头发看,发现他那短短的卷发里头尽是旋涡,而且那些旋涡好像深入到了他的脑袋里面去了一样。六瑾感到恶心,赶紧掉转了目光。她一直觉得这个黑人很另类,现在她仿佛有点理解他了,这个人由于弄不清自己的欲望而忧郁。

六瑾朝前方看去,在灰蒙蒙的远方,小灌木丛那一带,宋废原正在同一条蟒蛇搏斗,他灵活无比,像猴子一样跳来跳去,最后,他终于扼住了蟒蛇头部下面那个地方。她还想看个究竟,但人和蛇一道滾到灌木丛里头去了。

“废原迷上了这种浪漫的生活,”樱说,“在这个荒坡上,人会生出各式各样的大胆设想呢。”

六瑾又看大楼,看见视野中的两栋大楼里都有很多脑袋伸出来,那些人也许是在欣赏废原斗蛇,也许竟是在观察樱和她自己,她很不自在了,想要藏到石壁后面去,同时又有点嗔怪樱。

“设计院的人怎么这么好奇啊,”六瑾不满地说。

“是啊。不过您不要以为他们是观察您,不,不是。”

“那么观察谁呢?难道是观察他们自己?!”六瑾愤愤地反问道,“您瞧,有的人还在使用望远镜呢!”

“啊,我看见了,是有人在用望远镜。她叫郁金香,她真可爱,嘿嘿。”

“她用望远镜对着我们,您竟会高兴!她是谁?”

“为什么不呢,应该高兴啊!这个女孩可以看见自己肺部的阴影。”

“那么她去看自己好了。”

“难道她不是吗?”

六瑾仔细看了看樱脸上慈祥的表情,模模糊糊地感到了什么,心里的气一下子消了。她记起了樱头发里那些无底的旋涡。

樱从岩石的凹处拿出一架望远镜,同办公楼里的那些人对望起来。她移动着望远镜,那样子就像在观察月球一样。他看了好一会,后来,仿佛厌倦了,就收起了望远镜。他对六瑾说,他和同事们每天都要相互看。

“废原大哥,你在寻找那些蛇吗?”六瑾问宋废原。

“嗯,没有它们,我心里不安啊。你见过老石吗,六瑾?我现在想起我从前同老石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怎么也想不明白。所以啊,我就缠上了这些蛇。”

他站在荒地里,他的样子又年轻又清新。而在从前,六瑾总觉得他有点猥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