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启明和六瑾

吃过饭收拾好之后,我和你爹爹刚要坐下来休息一下,那件事就发生了。是一件不好的事。上个月你爹爹从市场买了一只小乌龟,我们将它养在潲水盆里,它安安稳稳地呆在那里,还长大了一点呢。可是昨天它却不安分了,它不知通过什么方法爬到窗台上——它把窗帘都咬烂了。你爹爹发现它时,它正要往下跳,所以他就一把将它捉住,重新放进潲水盆,还找了个盖子盖好。它是多么愤怒啊,一整夜我们都听到它在盆里抓啊,挠啊,爬上去又掉下,弄出哗哗的水响。

我开了灯,看见你爹爹额头上冒着冷汗。他虚弱地说:

“它是来讨债的吗?我要死了。”

我大声反驳他,说他“瞎说”

“那么你就把它放上去吧。”

我真的将它放上去了,可它并没有往下跳,它又回到了厨房。我告诉你爹爹,你爹爹厌倦得不行,不希望再听到它的事了。

黎明前,我们俩一块下了楼,我们想去桥上,可是路灯的光被重重浓雾包裹,到处黑黑的,根本就看不清路。你爹爹就停下来问我还去不去,我说当然要去啦,先前去边疆,不也是什么都看不清吗?我们就不看路了,信步走。有时我们感觉自己走在平地,有时又感觉踩在碎砖瓦上头。后来天亮了,我们发现自己在原地绕,哪里都没去。

母亲的信使得六瑾有点不安,她老想,是不是经理给她看的那只龟?

启明老伯很久没来,三天前又来了,坐在院门口,面前放了两个鸟笼,都是空的。当时六瑾想起了一件往事,也是同鸟有关的,然而还没容她想清,记忆又一片模糊了。她很沮丧——为什么自己老记不起同老伯相处时的情景?通过前一阵与阿依的交谈,她已经明白了这位老人在自己的成长中的重要性,但具体到底是怎样的,她一点印象都没有了。遗忘真可怕,自己身上的某些东西正在死去吗?

夜里她再次走出房间时,看见那两个空鸟笼里头已经各站着一只张飞鸟。笼子门开着,鸟儿静静地站在里头。六瑾感到老人真会变戏法,一瞬间,六瑾想起了爹爹的乌龟。她有点不知所措。

那天夜里,六瑾曾尾随启明老伯到了市场,却原来他就住在市场旁边的一间杂屋里。六瑾站在门口,听见老伯在里头说话:

“六瑾,你怎么可以将过去忘得干干净净呢?”

六瑾惭愧极了,茫茫然地走进去。他的鸟笼放在桌子上,那两只鸟儿正在灯光里打瞌睡呢。启明老伯自己则在修一只玩具鸭的弹簧,六瑾觉得那只鸭很眼熟。不知为什么,她一冲口就说出来了:

“老伯养不养龟呢?”

“我不养龟,”他抬眼看了她一下,说,“龟是进取心很强的动物。你养了龟,你就不能随便离开它。不然你的生活就要改变。”

六瑾的目光在房里扫了一圈,似乎看到一个窄床,一个矮柜,一些大大小小的鸟笼之类,不过这些东西都在阴影中,看不清。再有就是,她听到一面很大的钟在发出清脆的响声,但她又找不到那面钟,莫非是放在床底下?老伯现在说话清清楚楚,先前在她院子里,他为什么要那么含糊地吐词呢?

“老伯一直住在这里吗?”

“这里只是我的临时住处。”

六瑾离开时,他并没有出来送她,仍然在搞他的修理。六瑾想,那有可能是她扔掉的玩具鸭,她这一生,扔掉过好多东西。

后来六瑾向阿依诉说失忆的苦恼,阿依就劝她不要去尾随启明老伯,因为他“是过去时代的人”。六瑾问这是什么意思,阿依就看着她的眼睛说:

“你只会徒生烦恼,因为时光不会倒转。”

那么她同老伯之间隔着什么呢?六瑾记起了这个人同她的父母之间的那种“历史悠久”的联系,觉得他有点遗物的味道。她十分羡慕阿依,她认定阿依同他是可以沟通的。阿依说他在雪山下的林场里住过好几年,近年才来城里,“居无定所”,随便找些破房子安身。

启明感到老年的梦特别好。在梦中,他的欲求似乎很模糊,但也很容易达到,时常有意外的惊喜。当他醒来时,就会想到自己已经退休了,衣食无忧,爱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他很感激死去了的老院长,是她给了他幸福生活。刚退休的那年他心中生出好奇心,一冲动就跑到伐木场去工作了。他在那里做杂活,每天都要出汗,心里比较充实。可是一个噩梦使得他离开了林场。其实至今他也没弄清那到底是梦还是真事。当时他和一个同伴在坡上休息,朦胧中听到有人叫喊,抬眼一看,那根黑色的粗东西砸下来了,他立刻就地滚开去。然而他很快就明白无处可躲,左边是岩石,右边也是岩石。难道自己在岩石沟里?他听见轰隆一声巨响,那大树被岩峰架住了,树枝痛苦地抽动着,发了狂一样。启明两腿哆嗦地走到外面,看见他的同事在抽烟。

“我睡不着,就起来伐倒了这棵树。本来想叫醒你,后来想到反正又砸不到你身上,还不如让你多睡一会儿。”他抱歉地说。

“我还以为我必死无疑了。伐木真可怕。”

当晚他就离开了。他现在回想起来还有点遗憾,毕竟,山里的生活是他喜欢的,尤其是夜间的林涛,就如亲人的低语,那么多的亲人。但是怎么会发生那种事的呢?当时他明明是在山坡上休息,那个同事是他喜欢的那种人,他们之间特别有默契。启明后来还去寻找过那条岩沟,根本就找不到。

他在郊区路边的树林中搭棚住过,那时也没人来禁止他住在那种地方,他自由自在的,还帮人染过布呢。直到近两年,他才又回到城里来住,他有时回到设计院原来的家里,大部分时间则到处乱住。奇怪的是他总能找到可以栖身的小屋,每次毫不费力就找到了,小石城真是流浪者的天堂。垃圾工老袁昨天还对他说:“那些货房啊,工具房啊,地下室啊都可以住的。我来这里五年了,从来没付过房租,我还知道有家免费旅馆呢。”至于启明自己,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处乱住。莫非是为了那些梦?每到一个新地方就有好梦等着他,有时他真是心花怒放!

是设计院的生活使得他的眼界越来越开阔,所以他从那里面走出来后,居然感到自己仍然充满了活力和好奇心。退休后最大的感受是某种和谐。走到外面,飞鸟啊,小兽啊,鱼儿啊都不怕他,有时还来接近他呢。有一天他站在小河里吹风,几十条小鱼游拢来了,都来蹭他的腿子。再有就是人。他走到有人的处所,一张口说话人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就给他提供方便。那段时间,启明常对自己说:“生活刚开始呢!”他颇为自得。在伐木工厂工作的那几年,他常去他从前的恋人的墓上看看。那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土堆,连个墓碑都没有。他就是在那里同阿依交谈起来的。他坐在墓边的草地上休息,乌鸦在他脚边跳来跳去的,阿依过来了,她还是个小姑娘,不过也许十八岁了。启明看见姑娘的脖子上挂着一条棕色小蛇。她朝他笑着,好像是老熟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