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遮天吴大拿(第2/3页)

  当然,像吴大力这种村妇,是不会表达恐惧的。我所见过的村妇,表达喜怒哀乐惊恐悲,基本都是靠骂大街实现。骂街的语调音量不同,表达着不同的情绪,但构成骂街之主要词汇,差不离总是那么些。此刻,吴大力发出响彻四野的吼声,怒挥镰刀,大步向前,势如奔雷地穿过荆棘丛一般的玉米地,来到收割机前。当她看清那个孩子是谁时,收割机已经举刃相向了。吴大力骂着三字短语,把镰刀往地下一甩,镰刀“哧”的一声插进去几寸深。她脚下不停,右手顺势揪住小孩的领子,凭着她那个油桶般的身躯的重量,猛一转身——吴大力的身体结实饱满,除了胸前那两个累赘以外,全都坚硬似铁。用句名著中的描述,这是一个巨大而残忍的身躯。这么一甩,那孩子便向与收割机相反的方向飞了出去,喀喇喇地穿过玉米地,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与此同时,吴大力在一瞬间变成了后来的吴大拿。借着一转身之势,她把孩子甩了出去,但自身巨大的惯性让她继续旋转,为了保持平衡而本能伸出的左臂插进了收割机的滚筒。收割机为了剧情需要,配合默契地轰然落下,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绞住了吴大力的左臂。其角度十分诡异,恰好在卷入大半条胳膊之后卡住了,大概连柴油发送机也无法征服吴大力铁塔般的身躯。

  吴大力的儿子哗啦哗啦地扒开玉米地冒了出来,一看眼前的景象,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哇哇大哭了起来。小男孩的哭声绝对可以名列最令人崩溃的十种噪声之首。小时候上乐理课,老师为了讲清乐音与噪声的区别,用录音机播放了好几种噪声。当时要是播这种哭声,我们一定都能爱上音乐,因为相比之下乐音实在太美妙了。总之,即便是身负重伤神志恍惚的吴大力,也无法忍受这种哭声(说不定这也帮助她从昏迷中挣扎出来)。她使劲甩了甩头,让自己稍微清醒一点儿之后,大骂道:

  “哭你妈×!熊×孩子,把镰刀给我!”

  这句话中包含了她表达情绪必须要用的四字成语、对儿子的爱称,以及在这种紧急危重关头做出的一个勇敢而正确的临场决策。熊×孩子又哭了一会儿之后,一看妈妈的脑袋渐渐耷拉下来,眼睛也快合上了,赶紧抄起地上的镰刀,递到吴大力的右手里。吴大力的手一碰到刀把儿,精神为之一振,顿时扬起了头。她看了看自己的左手,简直无法直视,而且稍微一动,无数个形状复杂的巨大伤口中就一齐向外喷血,地上已经积起了一小摊。收割机司机晃晃悠悠地下了车走过来,张着嘴站在一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吴大力好容易定了定神想说句话,忽然把镰刀举过头顶,更不迟疑,“唰”地就是一刀,接着撒手扔刀,轰然倒地。在当场的所有人看来,此处绝对是每秒60帧的1/8速慢镜头。

  技术上讲,要切断吴大力那么粗的胳膊,镰刀需要经过衣服、皮肤、肌肉、脂肪、骨骼等很多层,如果角度不佳,还可能挂在收割机滚筒的刀杆上而切个半死不活。那可真是人间地狱。吴大力决定举刀断臂时,一定在一瞬间进行了一系列复杂而纠结的思考。比方说,如果不切断它,有多大可能留住这条胳膊;等卫生队的人来之前,基于当前流血和凝血的速度,会流失多少CC全血,占身体血液的多大比例,是否有生命危险;切断胳膊后,现场的人(儿子、司机和陆续赶来的街坊)是否有足够的急救常识能帮自己包扎止血;如果不能,自己能否获得足够的肾上腺素来对抗剧痛和昏迷,诸如此类。更大的可能性是,她什么都没想,甚至连在哪儿下刀能最大限度地保留残臂都没想过。因为剩20厘米跟剩30厘米是没有什么差别的。吴大力其人,大字不识几个,更不可能有什么医学知识,她很可能只是在想:×你妈,老娘才不会死在你手里!

  在她倒下的时候,那个被扔出去的小孩满脸血一脸泥的从玉米地里爬了出来。吴大力眯缝着眼睛看了她一眼,无声地念了一句:“×你爹,小福子——”接着便不省人事了。

  小福子是二福子的女儿。这家人的名字非常之乱,二福子他爸据说叫三福子。如今,小福子已经长成大姑娘了。要是没有吴大力,这小妮子不是死在收割机里,就是死在拖拉机下。这是后话,暂且不表。且说吴大力丢了条胳膊之后,二福子对其女儿的救命恩人感激再三,但也委婉而清晰地表示没有钱赔给吴大力瞧病了。这厮把吴大力瞧得太扁了,依我看,说不定哪天他非死在吴大力手里。这事儿没有发生在我今天的描述里,不代表它不会发生。

  过了几年,吴大力的地被村里引进的彩钢厂厂房占了,给她换了一块离家近的地。吴大力改种西瓜,因为这对于单手操作来说难度要低一些,具体什么原理,我也不懂。有一回,村里不知从哪里来了个节目组,带来了几个外国壮汉。这群汉子每个看上去都有三百来斤,又高又壮,那胸肌让人看了就忍不住想照上面来一钢筋。节目组又是摄像机又是麦克风,把全村老少都引了来,像一群羊一样跟着节目组迤逦而行,找到了吴大力的西瓜地。吴大力种的西瓜品种,以个儿大著称,每个都有小二十斤。节目组来时,吴大力的儿子正在地里看瓜,他娘不知道去哪儿了。节目组没辙,只好跟这小伙子商量,能不能借一些已经摘了的瓜做节目,他们想让这些外国大力士跟村里的壮汉子们比试力气。他们找来几个大筐,往里装尽可能多的西瓜,轮番抱筐绕圈走,看谁抱得多,走得远。正在外国壮汉面红耳赤地抱着大筐绕圈时,吴大力回来了,一看这么多人抱自己的西瓜,当时就急了,怒道:“滚蛋滚蛋!别跟我这儿起哄!”壮汉虽然没听懂,但也知趣地把筐放下了。吴大力瞪了那汉子一眼,蹲下身,一只右臂揽住大筐下沿儿,轻轻松松一直腰,扛起来就走,把几个中外壮汉惊呆了。农村妇女不会尖叫鼓掌,只好按照惯例此起彼伏地发出了“!”之声,目送着吴大力扛着西瓜的背影,像在看力挎双虬的李元霸。

  这以后,吴大力就改叫吴大拿了。显然,她本人并不怎么在意别人怎么叫她,对此也没做出什么反应。起外号的人不过瘾,又在前面加了个不怀好意的诨号,叫“一手遮天”。吴大力依然不理不睬(我们则依然习惯称之为吴大力),只管种她的西瓜。依我看,她选择种西瓜的原因,并非什么单手操作问题,而是西瓜不能用收割机收,所以这块地上不会出现收割机那死神般的身影。吴大力在地里干活时,每当道上有拖拉机路过,柴油机发出突突突的响声,她准会立刻从腰里抽出镰刀,挲臂膀四下张望。按照“狼来了”的理论,两三次之后她就会放松对柴油机的警惕,但她没有。她的警惕性一直保持到今天。多亏了这种饱含着自己爷们儿和一条胳膊的怨仇的警惕性,出事时她才能第一时间赶来。而就像“狼来了”原理失灵了一样,概率在这件事上也失灵了,因为出事的又是小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