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遮天吴大拿(第3/3页)

  吴大力听见柴油机声时,就警觉起来。及至听见了女孩的惨叫声、老娘们儿分不清是欢呼还是尖叫的噪声时,她本能地拔腿就往路边儿跑。道上铺着一片玉米豆儿,一辆拖拉机大概是正在执行反复碾轧的操作,结果似乎是在倒车时撞倒了小福子。巨大而残忍的轮胎把小福子的一条腿死死轧住之后,拖拉机突然熄火了。在我印象里,拖拉机熄火的概率比它能正常点火的概率大得多。开拖拉机的也是个妇女,她一边大呼小叫,一边使劲拉点火用的拉绳,但发动机就是不肯赏脸。用这种方式启动柴油机,我活了三十几年,就没见成功过。小福子叫了几声,声音愈发微弱,等吴大力赶到跟前,她已经叫不出声来了。

  吴大力看了看小福子,突然间把镰刀往腰里一插,转身就往地里走。附近的婶子大娘赶紧上前把她揪住,叫道:“吴大拿!救人哪!”吴大力说,这小丫头片子是他妈的丧门星,老娘不管了。婶子大娘又说,哪能不管呀,别不管呀!你力气大,从后面推一下,腿就能抬起来了!吴大力说,这么大的胎,我这一推还不把腿碾碎了?还不如我给一镰刀呢!说着又抽出那柄恐怖的大镰刀来。说实话,我没学过心理学,但我觉得这人一定有什么病,割断自己胳膊的镰刀还随身带着。吴大力一说镰刀,小福子本来已经虚弱的叫声突然又高亢起来。你知道,女孩子的哭跟男孩子的哭绝对是天差地别。如果哭得有技巧有天分,完全可以使其成为一门艺术。吴大力想了又想,叹了又叹,最后把镰刀一插,说出一句疯话来:

  “我把拖拉机抬起来,”她说,“你们把她扽出来。”

  那时候农村用的拖拉机已经小型化了,不像我小时候看到的是那种变形金刚似的东西。但是这东西看起来仍然很沉,沉到你根本不需要去考虑用人力撼动它的可能性。它的一个轮子就有齐腰高。我曾经给我的车换过轮胎,一辆越野车的轮胎都得憋口气猛一使劲才能拎起来,何况这么大的胎,四条,镶在一堆显然货真价实的钢铁架子上。但是,吴大力的语气、姿态和动作,根本不容置疑,不容犹豫。她走到拖拉机前,弯下腰,右手扳住车下的踏板。她看了看小福子,恶狠狠地说:“×你爹!”

  她双脚在地上挪了挪,把一小片地方的玉米粒踢干净,踩牢,深深吸了口气。她又看了一眼小福子,冲她点了下头。从小福子的角度看来,吴大力背后一定有一个圆形的橙色光圈,而吴大力本人也势必变成了一袭白衣手持玉净瓶的样子。而在四周的婶子大娘看来,吴大力后背上的结构突然发生了令人目眩的立体几何形状变化,巨大的肌肉在衣服里四下游移。突然,吴大力发一声喊,其喊声类似于“Yeah(好)”,粗壮的右手撑掉了袖口的扣子,身体轮廓周围的空气都微妙地扭曲了一下,拖拉机应声而起,巨大的轮胎离开了地面,离开了倒霉催的小福子的腿。

  这件事以后,二福子没有再登门道谢。我估计这一来是因为两家的恩怨已经太深太复杂,用嘴说不清楚,按照他的思维方式,恐怕只能用钱说话,而他没钱;二来这次吴大力没受什么伤,且借由此事获得了巨大的美名,后来还上了电视和报纸,对此,他二福子没有什么需要歉疚和解释的了。在附近几个村里,这事儿传得颇广,对二福子和吴大力的评价自然也是见仁见智。报社记者来采访,问吴大力,救人时的心理活动是怎样的。吴大力想也没想就说:“我就想试试能不能把拖拉机抬起来。”记者差点儿没噎死,忙往正路上引导:“你是不是想,要是能抬起来,就能挽救一条鲜活的生命?”没想到吴大力一撇嘴,大声道:“别××××了,谁××救那××××啊,我×××啊!”此处专业术语过多,就不一一赘述了。这是真事儿,很多婶子大娘在场,传出了一致口供。要让农村婶子大娘对一件事有相同的叙述,这件事非得特别真才行。不过我想,吴大力既然能在断臂的瞬间做出临场决断之前进行那么复杂的思考,救人前一定也思考过了。要不就是两次都没思考。她这种人脑子里想些什么,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