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度之王邱海恩(第2/4页)

  现在想来,我跟邱海恩之间有一种奇怪的缘分。我们在很多方面很像,只是他在这些方面都比我略强一些而已。分流班毕业时,开了个舞会。那年头的舞会非常无聊,不是手拉手站成一圈摇晃着唱小虎队,就是有个人在台上弹着吉他唱《真的爱你》,高中生弹的吉他简直与小学生拉的小提琴相类。我本来就不是分流班的人,被哥们儿拉去听了一会儿,实在无聊,就出来到操场上找球打。篮球场上的规矩是,只要有人在打球,你过去打声招呼客气两句,就能一起玩。本来我并没有抱什么希望,因为已近黄昏,正常来说学校应该静校了,那天是分流班的班主任神通广大地跟教导处申请的特例。结果我来到篮球场上,发现只有一个人在打,他在练习零度角投篮。黄昏时分,篮板、篮筐和远处的景物之间变得模模糊糊的,你能看得很清楚,却很难分辨远近。要想在这种时候投中零度三分球,基本上全凭手感。我看了一会儿,他投了十个,中了九个。如果我不是跟邱海恩同场打过球,这种事放在眼前我也不会信的。

  后来我们在夕阳下打了一会儿球。我投一个,他投一个。那可能是这个操场历史上命中率最高的半小时。我们有时聊两句,有时不说话,他投篮,我捡球,传给他,或者相反。手里没球时,就看四周:已经降旗的旗杆,全部整齐摆在一侧的窗帘(主任可能有强迫症),哗哗作响的白桦树。有时能听见远处唯一开着灯的那间教室里传出一阵笑声或音乐声。之所以看这些,是因为我不需要看邱海恩投篮。你看一个人投篮,无非是看他投篮的动作,以及期待一个进或没进的结果。但他的动作跟我是一个老师教的,而他投篮的结果没什么悬念,所以不需要看他。如果没进,我就会捡到球传给他,再投一次一定能进。我也一样。我们玩得非常开心,几乎没怎么说话。印象里,我们说了这么几句话:

  “你喜欢一打一(注5)吗?”他问我。

  “不喜欢。”

  “我也是!我就喜欢投篮。”

  所以那天我们一直投篮,投篮,投篮。我们既没有一打一,也没有打点儿(注6)。他当时并没说“我就喜欢一个人玩儿”,事后我还曾经想过,这小子说话很有分寸,注意到那句话对当时在场的我是不礼貌的。后来我才发现我这纯属过度阐释。他既不是喜欢一个人玩儿,也不是不喜欢比赛,这些都是我把他的形象套在我自己身上,主观臆断出来的。

  再开学时,分流班毕业了,而我也已经能够坦然面对留级这等人生惨剧了。我觉得我和邱海恩的缘分也就到这儿了,并没有多想,以至于等我两年后考上大学,在大学的球场上见到已经剃成圆寸的邱海恩时,吓得魂飞天外。一开始我甚至在一瞬间编出了他出车祸身亡化作冤魂来球场上找我玩儿这种封建迷信的解释,因为要是巧合可以解释这件事的话,当时的我宁愿这巧合发生在我和一位漂亮姑娘之间,而不是一个半熟不熟的秃头小子。

  实际上这件事的解释是这样的:邱海恩从分流班毕业后考进了一所什么国际研究学院之类一听名字就像骗子的学校里,而报到以后发现,这学校连自己的校址都没有,它完完全全地寄生在另一所大学里。被寄生的那所大学自己也很可怜,本身的大小就跟一所高中差不多大。不消说,这所倒霉的大学就是我后来考上的那个。关于它的小,我已经在很多场合诅咒过好多次,在这么小的学校里发生这种巧事,越发显得不可思议了。

  邱海恩考上的那个专业比这个学校本身还要可笑:他是全系仅有的七个男生之一。我们笑称为“七武士”。实际上,这七个人连七武士都当不了,他们中有六个是邱海恩这个体格的,不论打球还是打架,这都不能成为一个团体。

  关于打球和打架的事,需要补充一下的是,这两件事在我们学校都没有什么传统,我校的学生都很本分,比如我。但是寄生在我们学校里的另一所学校,就是另一回事儿了。这学校虽然有一个邱海恩所在的专业,但并不代表其他专业都这样。他们学校有个国际金融专业,篮球水平相当高,而且长期称霸我校篮球场,打起架来也很厉害。每次想到这种事,我都觉得他们学校是一所空中楼阁,没法儿更高端洋气了。

  夏天里,邱海恩在球场上找到我,给我买了瓶水,嬉皮笑脸地拉我到场边坐一会儿。我说我这打着比赛呢有说走就走的吗?场下立刻站起五六个来喊道“我替你我替你”。这说明一所大学只有两块篮球场是绝对不够的。我跟邱海恩来到场边,他这样开言道:

  “我求你个事儿,你可别不答应啊!”

  这句话里的矛盾太多,远胜于“我讲个笑话,你可别哭啊”,所以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该答应还是不答应。邱海恩的事情是这样的。每年秋天,学校会组织一场篮球联赛,而他所在的专业总是组不起一支篮球队(因为仅有的七个男生里除他之外都没摸过篮球),两年都没能参加。“这让我怎么活?”邱海恩叹道。我一想也是。他这专业好像是三年的,再不参加就没机会了。后来邱海恩想了个招儿,这不我来了吗,找我冒名顶替,替他们系的篮球队上场,就可以参加联赛了。

  我听了个目瞪口呆,你这叫什么招儿?我拍了拍脸,冷静了一下,然后给他摆出一二三来。我说,首先,篮球队呢,需要至少有五个人,这还不包括有人打不了全场,或者犯规离场,或者受伤需要换人的情况。你光找我一个人,这是不够的。其次,我不是你们系的,我甚至不是你们学校的,虽然你在我们学校的校园里念书。你既然能找来我,理论上,你可以找来任何一个你认识的打球好的人来顶替,跟我没有任何区别。第三,就算你找来了我,又找来其他三个人,就这样临时拼凑起来的队伍,想打联赛?跟你们那国际金融对抗?这根本就没有取胜的可能。邱海恩听完,像只旱獭一样地瞪着我,说:“没事,我就是想参加联赛。”我问,为啥啊?他正色道:“我从小学就开始打篮球,小学、初中、高中我都是校队的,我上完这所谓的大学,学生时代就结束了,我希望——”

  “得得得。”我打断他,以防他说出任何肉麻的台词,比如“教练,我想打篮球”一类的东西。我说:“就是要上场打一场就得,是吧?那行。给我找套队服。”实际上,进入大学以后,我自己的学校里也有联赛,我们班倒是有30多个男生,但是一样凑不出一支篮球队来。能跟邱海恩搭伙上场活动活动筋骨,这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