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一篇:田秫秸

  田秫秸是一个传奇人物。我在书里说的故事,我都敢说是真事儿,唯独这个田秫秸的事儿我不敢说。首先是因为我并不认识这个人。我认识的几个朋友见过他,等我听了他的故事、心驰神往地想见他的时候,已经见不到了。另外,他的故事听起来不太靠谱,虽然听起来挺带劲,但一听就不像真的。我给别人讲时,常被人说“你听的评书太多了,少听点儿”。即使跟当乡本土的人说起来,也是版本不一,不可信者泰半。

  秫秸一词,与“蒜苗”类似,南方和北方的朋友对其所指颇不相同。我老家在北京东郊,地方颇偏远,方言也很重。当地所述之“秫秸”,指的是棒子(即玉米)的茎。而南方多地所说的秫秸实际上是高粱秆儿。在此之上,有一种衍生物,曰“甜秫秸”,在我们这里,指的是一种奇妙的食品:高粱或玉米身上的一部分红色的秆儿。撕掉外面的硬皮,里面是短短一截紫红紫红的嫩茎,又滑又脆,甘甜爽口。据说,南方的一些地方,“甜秫秸”指的则是甘蔗。这点我没有考证。但现在要讲的这个田秫秸与甘蔗多少有关。声称见过田秫秸的人说,他是卖甘蔗的。这很难采信,因为在我们那个地方,甘蔗不是主要作物,很难支撑其营生。

  所有版本的故事中,共同点之一是:田秫秸是个老头儿。老头儿这个概念很宽泛,但村里不少人都见过他儿子。根据他儿子的年龄推断,田秫秸应该七十岁左右。据说此人身材瘦小,但腰杆笔直,胸膛饱满,梳背头,留齐口的胡子,总穿一身蓝布裤褂,两袖翻白,一团精神足满。是挺像评书里的人,比如一轮明月照九州苍首白猿侯敬山就颇合适,除了清朝人不留背头这一点之外。田秫秸是否卖甘蔗,没有切实的证据,但他总是随身带着一截甘蔗,三尺来长,油光锃亮,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让它不腐坏。也可能是家里有大量的甘蔗,每天换一截,晚上回家就吃了也不一定。他走在街上,拿那个甘蔗打狗,一时间村中无狗。这听起来也不太靠谱,因为他身上的事儿没有一件听起来靠谱的。若一件件追究其真伪,就没法儿聊了。所以先讲讲他所有不靠谱的传说中相对靠谱的一件,酝酿一下感情。

  这件事说的是田秫秸年轻的时候。相传当年,田秫秸乃本村一霸,家资颇丰,少习武,有气力,好游侠。其父早亡,给娘儿俩留下的大院子相当轩敞,屋宇华美,墙高院深,门外甚至有照壁,正经的大户人家。这样一户人家的儿子,如果娶媳妇,乍一想,排场必是大的。但要是推算一下其年龄,田秫秸结婚时,不是在炼钢,就是在闹自然灾害,酒池肉林的场面简直不可想象,姑且不去管他。据目击者称,当时田家硬是凑了些酒肉糖果,办了几桌。关于这件事,如果缺乏想象,可以想一想《穆斯林的葬礼》中无所不能的姑妈。婚礼是一个奇妙的仪式,它将喜庆、哀伤、仪式感和紧迫感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成了一个极容易出差错的特殊载体。田秫秸结婚当天,在婚宴上与本村的哥们儿朋友大喝大笑,大说大笑。席间坐的不是大队干部,就是当村有名的混混儿,再有就是田秫秸不认识的一些人。除了这些人,其他人都紧张得不行,因为这些人是出了名的酷爱惹是生非,且动起手来心黑手狠,没什么是非观。

  在他不认识的那些人里,混进来一个邻村儿的流氓,叫四青。估计当时那个运动“四清”还没开始,这个名字真是充满了智慧和预见性。四青在自己的村儿里经常惹事,也有一些势力,结果这一次没玩儿好,惹到了不好惹的人头上,被人家带人追得满村子跑。惶急之下,四青越过村界逃到了南边这个村儿,七拐八绕之后,钻进了田家的宅子。里面正在喝喜酒,乱乱哄哄,他一头扎进角落里的一桌,埋头吃喝起来。这件事,田秫秸本人并不知道。要知道了可不得了。

  不多时,北村的大哥带人追到这里,说有人瞧见四青跑进这家院了。四青大惊,找个墙角躲起来。田秫秸上前跟来人打了个照面,想问清来意。当然,讲故事的人都会说,当时田秫秸一开始也是客客气气的,后来说翻了才打起来。但是据我对北方农村打架的见识和了解,一般没有客客气气这个过程。根据我的想象,田秫秸应该是上前就骂了起来。

  北村大哥也不客气,说我要找的人在你院里,给我交出来二话没有,我们还要喝你一杯喜酒,之后转身就走。田秫秸说,你要找什么人我不知道,你上你们自己村儿找去,今天是我的好日子,别在我这儿惹事。北村大哥说,这个四青可不是什么好人,欺男霸女顶不是个东西,你犯不着罩着他。田秫秸一笑,说我根本不认识什么四青六青,但是今天进了我这个院儿,就是我的客人,你要找人,等我散了席随便找,现在我劝你坐下喝一杯。三说两说说翻了,北村大哥一抬腿就踹翻了一桌,院里顿时一场大乱。可以想见,在那个年月,很多人都是多少个月没见过油星儿的,这一桌子肉被踹了,能乐意吗?加上席间又是本村的小青年儿居多,一时间吵吵起来。田秫秸看了看地上的菜,忍了三忍,让了三让,说:“今天办喜事,不动刀枪,你给我出去,回头咱俩再说,我也跑不了,你也别想跑,这事儿没完。你要找人,你就到门口等着吧,酒你也甭喝了!”北村大哥当然不让,说:“我要找的人肯定就在院儿里,你不给我人,就是跟我姓郭的过不去,你出来!”田秫秸说,我要是出来,这事儿可不好收拾,真不能等我喝完酒?姓郭的大哥哼了两声说,你喝完酒,你就进门睡你媳妇了!

  田秫秸忍无可忍,点头道:“你出去等着,我今天让你留下点儿什么再走。”说罢转身进堂屋,俄顷出来,手提一截甘蔗,当先出了院门。他的狐朋狗友刚要跟出来,田秫秸大喊一声:“谁也别出来,给我关门!”小青年儿们立即不动了,有识相地关上了门,把姓郭的大哥跟田秫秸一同关在了门外。少时听得一声惨号,一阵乱糟糟的叫骂,不久渐渐息了。众人打开门,田秫秸正好进来了,衣着整洁,头发一丝不乱,把甘蔗一挥道:“对不住大伙儿,接着喝!”有好事的探头出去一看,外面一摊血,别无一物,不知其详。

  这件事既然是坊间传说,当然有多个视角可以追溯。田家对门有个大婶,目睹了事情的全过程。这个“大婶”该是田秫秸叫的,要搁我,估计得叫太奶奶什么的。太奶奶的描述是这样的:姓郭的大哥跟出来以后,指着田秫秸的鼻子骂街,越说越难听。这种手段我见得很多,这是意图激怒对方,好让对方先动手,这样出了什么大事,也好有个说辞。结果骂了没两声,田秫秸猛一抬手,老太太眼花什么没瞧见,就听郭大哥惨叫起来,后面几个跟班儿的有的退出去老远,有的跟着惨叫,有的当场就吓哭了。最后一个胆儿大的弯腰从地上捡起一个手指头,拿衣裳角包着,搀着大哥踉踉跄跄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