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一篇:田秫秸(第2/5页)

  这个故事是标准的农村饭后小段儿,里面有很多不合逻辑的地方。但农村的事情就是这样,它就像一个web2.0社区,每一个口授者都创造内容,大家共同维护着一个庞大的故事架构,把这个故事越说越圆,自己都信了,简直有几分宗教意味,后果就是这些故事都没头没尾。比方说这件事里,没有人讲过后来北村大哥断手指头这件事是怎样收场的,赔钱没有,判刑没有,四青抓着没有。当然,这也是因为后来田家落得太惨,没人顾得上追究了。但是,村民传这种段子的时候,更多的是想要探讨其中的社会学命题——他们喜欢凡事争个对错,非黑即白,非善即恶。为此,村里产生了两派观点。一派认为,姓郭的在人家的好日子上门踹桌子,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也是活该找倒霉。另一派认为,田秫秸理应先查清院子里有没有四青这个人,因为他没有必要庇护坏人。如果早交出四青,就没有后面的事了。其实,我作为一个自认为擅长讲故事的人,都编不圆这个剧情:田秫秸交了四青,然后呢?姓郭的大哥喝一杯喜酒,随个份子,笑呵呵地走了,然后田秫秸灰头土脸地继续办喜事,这种事我想不出来。实际上,也没人去想。这是因为农村里街谈巷议的另一个特点是,所有的传奇里,不单有传奇的人,更要有传奇的物事。比方说,我们村有关于唢呐的传奇,说某个吹鼓手所吹的唢呐是旧时候宫里头传出来的。也不知道宫里吹不吹唢呐。又比如,某个老太太家里扣月饼的模子是八王千岁用过的,八王千岁路经此处,失了上打昏君下打臣的金锏,情急之下讨了当地民家的月饼模子当金锏,后来该模子受了皇封,可以上打支书下打队长云云。在田秫秸这个传说里,所传最神的自然是那截甘蔗。甘蔗怎么用来断人手指?我想象中的画面是:田秫秸一按电钮,“唰”地射出一道光剑来,喝道:其实,我是你爸爸!当然有比这更容易猜到的版本,很快我们就会讲到了。

  当地的坊间传奇里,与田秫秸的甘蔗同辉日月的,还有另一件传家宝器。此物乃一把镰刀,由一名妇女所持。这名妇女我认识,姓吴,论着我该叫声大婶。因其力大无穷,村人称“吴大力”。她这把镰刀,迎风断草,切金碎玉,十分可怕。这不是传说,我是亲眼所见——吴大力跟人打架,急了眼,一镰刀切断了铁锹把儿。她这把镰刀,不但锋利无比,而且保养得很好,刀身乌黑,刀刃雪亮,是我见过的唯一没生锈的镰刀。这是真事儿,因为镰刀常常插在土壤里,又接触高粱玉米的汁液,很容易生锈,以至于我小时候一直觉得镰刀是出厂时故意做成红黑红黑的。可惜这把品相上佳的镰刀缺了个尖儿。镰刀没了尖儿,看起来特别像一个压扁的问号,威严顿失,非常可笑。这个尖儿的故事,据说与田秫秸有关。

  这事儿一说也有二十几年了,其时我已记事,但这件事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像这等恐怖的事情,小时候家长自然会尽可能地让你闭目塞听。等长大了再听说这事儿就会觉得,其实并没有什么恐怖,但同时又产生了新的问题:是非观受到了冲击。说实话,我到现在都还没搞清楚前面那件事里孰是孰非,更别提这个了。这是八十年代初的事,田家大宅早就拆了,据说是受到那位郭姓大哥的势力影响,跟四青也有些关系。此处的四青指的是人还是运动,我就不懂了。总之,田秫秸搬到了街对过儿一处小得多的房子里,原先的院子成了卫生站。有人说田秫秸有十年左右没露面,七六年以后才回来。根据之前他的背景分析,这比较可信。还有人说,田秫秸的媳妇在他出门期间跑了。这不太可信,因为他们有个儿子,名叫田跃进。从名字来看,应是在田秫秸离家前就出生了,而等他回来时,老母早已驾鹤,倘若是媳妇跑了,必定带着田跃进一块儿跑,但田跃进一直就在村里长大成人,及至田秫秸回来时,已长成半截铁塔似的,颇可以演一段尉迟宝林单鞭认黑袍了。所以更大的可能性是,田秫秸的媳妇死了。那十几年的事情,谁还说得清呢。这个田跃进傻大黑粗,缺半根儿筋,村里人都叫他田傻子,其实他并不真傻。关于田傻子是否真傻,有一个证据:后来他打伤了人,被判了刑,要是真傻就不会判了。这是后话。

  这个吴大力的是非观很成问题。其实说起来整个南菜园村的是非观都有点儿问题。前几年有一回,村南口路过一辆大卡车,上载野狗数十条,嗷嗷不绝,正要通过时,忽然被一伙儿村民拦住,非要人家把狗都放了不可。这车是不是狗肉馆的,不得而知。这不是是非观问题。问题是,这群村民拦下来之后,把狗都放了,但并没有各人领养一条,而是放归山野,让其自寻生路去了。一时间,村头村尾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野狗,老人小孩不敢出门,这都是他们自己惹的祸。好在北村有一个兽医,擅养狗,驯养野狗数十条,这场风波最后还是由他出场解决了。这事儿与吴大力无关,以后再说。现在应该说说吴大力和田秫秸的事了。

  吴大力是该村的妇女之友。她并不擅长表达沟通,但确是古道热肠,乐于助人,尤其爱帮助长妇少女。要是有女人受了男人欺负,让她知道了,准要发生惨剧。她打起架来势如疯虎,兼且招沉力猛,罕逢对手,还有一手绝技:对手倘若被她擒住,张开两臂一把抱住,便似铁箍一般越勒越紧,直勒得人全身骨头节嘎巴嘎巴作响,大哭求饶作罢。可惜后来她丢了条胳膊,这招用不了了,很难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有一回她蹲在路边筛麸子,一位少妇在一旁一边筛一边抹眼泪,抹了一脸麸子皮儿。吴大力一问,原来是该少妇怀疑自己的男人在外面有了事,因为他总是半夜才回家,而且老往卫生站跑,估计野花野草是卫生站的小姑娘。吴大力大怒,丢下笸箩,先去这女的家里的地头找那汉子,没找着。她又去卫生站。这天是礼拜天,卫生站大铁门紧锁,只开其上一扇小窗。吴大力上前砸门,咣咣咣。半晌,出来个老头问啥事。吴大力说,叫你们这里头的小狐狸精都给我出来!老头认得她,知道她性格憨直,大礼拜天的不愿惹事,糊弄了两句,关上小铁窗不说话了。吴大力凿了一会儿,上来了邪火,从后腰抽出那把镰刀,照着铁门咔咔咔就是几刀。镰刀戳在铁门上,如裂败革,发出的声音一点儿都不像金属相击。戳个洞,顺势一拉,就是个大口子。戳着戳着,突然福至心灵,发现可以用镰刀顺着两扇铁门之间的缝隙削门闩。门闩是个铁棍,二指粗,以其镰刀之利,只要找对方位角度,想必不是什么问题。恰在此时,街对过的田秫秸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