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殿》(第4/5页)



白天在人前,他依然要辛苦维持着帝王的尊严,这也是他保全自己的方法。但是此刻——凄风苦雨的夜晚,在心腹老臣的面前,他全面释放了自己的情绪:“淅淅零零,一片凄然心暗惊。遥听隔山隔树,战合风雨,高响低鸣。一点一滴又一声,一点一滴又一声,和愁人血泪交相迸。对这伤情处,转自忆荒茔。白杨萧瑟雨纵横,此际孤魂凄冷。鬼火光寒,草间湿乱萤。只悔仓皇负了卿,负了卿!我独在人间,委实的不愿生。语娉婷,相将早晚伴幽冥。一恸空山寂,铃声相应,阁道崚嶒,似我回肠恨怎平!”

雨声滴穿了他的情绪,他的恨喷薄而出了!那日他舍弃了玉环,他以为可以保得住皇位,孰料时局变动,他被迫传位给太子李亨,退位为上皇,名虽显贵,权已尽失。

黑暗充盈了他的双眼,由这高高的剑阁朝外望去,犬牙交错的山峦,浸没在深浓的夜色里。崚嶒的阁道,栈道的云后,胡骑的烟尘里,回望马嵬坡下,不觉恨填膺——此时他觉得自己连恨都是虚浮无力的,舍弃了美人却没能保得住江山。一转眼,这天下已然不是他的了——他的时代过去了!

苍茫和无常依旧尖锐地逼到心里来,像群狼在狠狠地噬咬着。他终于看清到自身的渺小。这世间有太多人力不能企及,无法算计之事,而之前,他一直被捧地太高了。

乡老献上的麦饭,怎能下咽?他们点醒了他,一手摧毁盛世的不是安禄山,是他自己。

他现在什么都不是了,只是一个失去妻子的凡夫。他的尊崇,并不能使爱妻子复生,只会在他摔倒在地时,加重他的狼狈和悲伤。

冷雨扫到他脸上,像一根根细针钉入他的骨头里,他冻得浑身颤抖。他格外想念那温软的美人。以往,是她用年轻的身体温暖着他,拖延他老去的步伐,使他觉得自己能够一直年轻下去。

此时她在那里呢?死的仓促,葬的也潦草,甚至连平民也不如。那么娇弱的人儿,曾经玉体横陈,如今孤孤单单躺在地下。腐草化萤,带着她的怨念闪烁。她姣好的面容,美妙无伦的身体,是上苍赐予的礼物,与他交欢,刺激出他蓬勃的生命力。现在她离去了,他知道自己也行将枯朽了。

他从梦中走出,徒劳地想挽留那幻象,雨沿着屋檐不断的地滴下来,淅沥的雨声绞断了他的肝肠。这样的凄风苦雨,打在她身上,一如兵刃相加。一想到这里,他就痛苦得咬紧牙关,恨不能,恨不能以身代替!

他也知道这种冲动——只是冲动。

他当时没死,现在更不可能死了,他必须活着,因为她为他死了!

生死置换了两个人的地位——与毅然死去的她比,他的内心是卑微的。

他在剑阁,因思念她所作的曲子,就是后来传世的“雨霖铃”。

就像是刻意为了应证“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句话。此时,死去的杨妃阴魂不散,淡月梨花之下,自伤玉碎珠沉,满怀深情的追忆当日恩情:“凝眸,一片清秋,望不见寒云远树峨媚秀!苦忆蒙尘,影孤体倦,病马严霜,万里桥头,知他健否?纵然无恙,料也为咱消瘦……”

山长水阔知何处——她料的不错。他果然为她上穷碧落下黄泉,可那是他安稳下来以后的事情。此时的杨玉环冷骨幽泉,没有一丝怨恨,为他着想,怜惜他。女人的付出,比男人要勇敢彻底的多。女人的爱,比男人要纯粹的多。

卷四

局势稍稍安定了,人们在离乱中开始流传他和杨妃的轶事。人们对开元盛世不能忘怀。对繁华的怀想,正是对流离的安慰。人们传说,当年游曲江时。杨家人随地遗落的珍宝配饰,如同沙砾,被看热闹的百姓拣到,随便一件就价值万千。最近有人在马嵬坡拣到杨妃的一只锦袜,拿出来叫人付钱赏玩,居然发了一笔财。

开元盛世之后的诗人们,一面谴责这种奢靡,一面又何尝不遗憾自己没有生逢盛世,只能靠寒微的想象来吟唱:“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百年后,被放逐的宋朝学士,在岭南独啖荔枝,笑唐朝的妃子凭栏,在长安望眼欲穿。

梨园部的老伶宫们也在兵乱中四散零落,有的被叛军杀死,有的死于乱军之中,有的流落江湖,不知所终。当年宫中的第一歌者李龟年飘零到江南,只能靠在街头卖唱为生,吟唱着一去不返的盛世。

围观人们却只把他的吟唱当作笑谈。潦倒的他,直到遇见了一个爱好声乐年轻人李暮才得以暂时有个栖身地。

李暮这个名字别有深意,他的出现预示着李唐王朝江河日下。他是洪升特设的一个人物,用来见证霓裳羽衣的哀歌,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使他和她的故事流传下来。

李暮曾在宫墙外偷听霓裳羽衣曲演练,不得其门而入。而今遇见了流落在外的李龟年,李暮如获至宝,对他悉心照顾,以师礼待之,李龟年感恩图报,一面授之以绝技,一面将上皇和杨妃的故事娓娓道来。

他们的历史被切割,组合,加工,糅合了幻想,传说,重新演绎,随着离乱在人间口耳相传,李龟年的清歌,像上好的伤药,抚慰着,在收敛伤口的同时也刺激着痛处。

于是,没有过很多年,在他还没有彻底地隐没到历史里去,被香烟遮住仪容的时候,人们已经迫不及待开始评论他的得失成败。将他与杨妃的事一遍一遍地拿出来说。生怕人不了解那样,拿到青天白日里来说。

他和她落入世人的口舌中,充斥着宫闱,市井,闺房,勾栏,瓦肆,塞满这破败人世的每个缝隙角落。大难刚脱的人们,把他们当作前生的辉煌和遗艳来指点凭吊——人们在他的伤口上祭奠着自己的伤口,抛弃了他这个活着的人。

人们在对他们的事津津乐道,他对她的死也一样不能释怀。这个伤口像一堆蛆,在他日渐老去的肉身上肆虐,其张狂的程度,一如当日的他指挥大唐的铁骑,在别人的疆土上纵横驰骋。

上皇命能工巧匠用旃檀香雕了杨妃的生像,在宫中致祭。

死亡,永恒的助手。它是神秘而深刻的雕刻家,将她永远地刻在他心口。

此时的上皇形如囚徒,处境维艰。近年来,他的境况更差了。他被逼着迁往冷僻的兴庆宫,更加远离政治的中心,身边只有为数不多的老宫人服侍,始终相随的还有高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