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的木偶

生活的骄傲来自弱者的崛起,失败者的逆袭,但也来自他曾努力地出类拔萃站上了高处,虽然最终因不可抗力的因素无法再站在那里,还来自他突然觉得累了,不想背着那些光环了,不想再把内裤外穿了。就像一只木偶,突然挣断了所有线,虽然看似狼狈地瘫倒在地,但没人知道他内心找到的自由。

我爹地青春年少时,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扎着马步搬煤和弹棉花。我青春年少时,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跷着二郎腿听我爹地跟我说他像我这么大时每天怎么搬煤和弹棉花,所以大家都不容易。但其实和姑姑们呆久了,就知道我爸每次面色凝重地告诉我那坚韧不拔的少年时代,其实都是用“去其糟粕取其精华”的方式向我传递的。比如他从来没有告诉我,爷爷奶奶有时为了孩子们能健康成长,偶尔会放几个鸡蛋在饭里面一起煮熟,但我爸每次都趁人不注意在鸡蛋下面敲个小洞,然后把里面的东西吃掉——用一种我们永远不知道怎么做到的方式,接着在蛋壳里填进米饭,放回原处。于是吃饭的时候,经常是一个见证奇迹的时候。爹地的其他兄弟姐妹一敲开鸡蛋,“哇”的一声就哭了,被里面堆满的米饭吓哭了。

这个时候爷爷筷子一甩,准备一巴掌扇向我爹,可他早已经百米冲刺跑到村口了。因为锻炼得多,爆发力好,在学校是体育小能手,所以后来空军在粤西地区选拔空军飞行员的时候,我爸被推荐去参加选拔,参加了许多奇葩的测试,包括原地转个天昏地暗再被要求走直线。在其他同龄孩子纷纷坚持不住时,爸爸坚持到了最后,毕竟他是吃掉了一整个家庭的鸡蛋的男人啊。

最后整个粤西地区,爸爸和另外一个不知道哪个村的少年一起通过了选拔,未来都将成为飞行员,也因此成了那个年代的选秀冠军,身价倍涨,满街都是粉丝。毕竟那个时候极少部分的人才能骑个单车,顶破天一个摩托,要是祖上积福加上祖屋风水好的话,也许有生之年能摸一摸解放牌大卡车,可爸爸他以后能开飞机,在身边的小伙伴还不知道飞机是什么的时候,他居然以后能开飞机。换个位置思考一下,我简直就没有形容词能形容这种傲骄了。

在爸爸大红大紫的一两年前,同村还有一个同龄少年,叫阿驼。当时发洪水,一位农民牵着家里仅有的一头牛从桥上过,洪水席卷而来,农民惊慌失色,自己先跑开了,牛站在桥上,绝望地“哞”了一声,然后被冲进了河里。

阿驼当时就在旁边,话说少年有热血,又方又刚,二话没说,因为来不及。他纵身一跃,跳进了河里,抱着牛,就随着河道流向远方。

阿驼的父亲抽着竹筒烟,听着村长告诉他儿子出了事故。听完事情缘由,他老泪纵横,大喊了一声:“他是烈士啊!”

但是三天后,下游一个洗衣服的老大妈在河滩发现了阿驼,旁边站着一头牛。当阿驼牵着牛出现在村口的时候,全村人夹道欢迎。其实到最后人们都不知道是牛救了阿驼还是阿驼救了牛,但人类毕竟有很强的主观能动性,所以他就被封为了救牛英雄。

洪水救耕牛的事迹迅速传播开来,阿驼挂着红丝带,被拉到附近大大小小的村镇做“关于人民的财产高于一切,甚至高于人民的生命”的演讲,每次结尾总有那么一句:“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你们说我跳还是不跳?”下面的花季少女全都双手作喇叭状,面红耳赤地大喊一声:“跳!”然后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阿驼作为一个传奇,是那时候当地最火的青春偶像。可后来爸爸火了以后,阿驼相形见绌,显得有点过气。阿驼只能逢人便说:“那是我没去,你看,洪水都淹不死我,还被我救了一头牛,那点小测试算什么?”

爸爸抱着一颗“you can you up,no can no BB”的心态,从不理会他。平时邻里邻村间还有些同龄女孩的父母,会经常来爷爷家沟通,这一下,再也没人来了,因为觉得我爸爸将来是要翱翔在天空的男子,实在高攀不起。所以那时候呈两极分化,妙龄少女的父母们都喜欢阿驼,但妙龄少女本身却喜欢我爸爸,当然她们当初也喜欢过阿驼。世界上最无情的就是粉丝了。

我出生二十多年后,爸爸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少年。据我观察,爸爸并不是一名飞行员,甚至没有当过空军。而且爸爸每次跟我讲到这段往事,也只是讲到很火这段就戛然而止,甚至关于阿驼也没有了后续。

十八九岁那年是我懂事以来头一次回到老家,姑姑带我去到以前爷爷奶奶爸爸和姑姑们生活的房子。院子的一角有一个小房间,里面放着一个弹棉花的“巨大竖琴”,那就是爸爸年轻时的工作室。

去到爸爸的房间,抽屉里全是些发黄的信件,还有一本很丑陋的笔记本,打开第一页,上面有一行字,一眼就能看出是我爸的字体,写着:“行遍天下路,看遍天下景。”

感觉他渴望成为一只飞鸟。

我突然回想起了,小时候我家有一块小黑板,我爸爸没事就给我表演画画,但是画来画去,都是鸟,妈妈说:“因为你爸只会画鸟。”那时我还傻笑着回应:“怪不得生我出来就有鸟。”可笔记本第一页上那句话,是一句后来被划掉了的话,因为上面有横七竖八的几条横杠,感觉是一个青春年少时破碎的梦。

回到爸爸的少年时代,他被选拔上空军飞行员苗子以后,再也不用偷吃鸡蛋了,因为鸡蛋都是他的,还时常有村长被上头交代的加餐,旨在保证他健康。直到一天傍晚,爸爸坐在低矮的瓦房下,时而跟人稳重地说几句,时而回头假装随意地应和着正在帮他收拾行装的爷爷奶奶,家门口偶尔有几个探头探脑的男男女女。因为大家都知道,爸爸明天要去空军基地了。

第二天一早,爸爸和爷爷奶奶提着行装,走到村头,等待赶往镇上的汽车,再由镇上赶往市里去报到,后面尾随了许多同乡。但村长一路小跑,越过片片梯田,穿过人群,气喘吁吁地大喊着:“不用去了,不用去了。”人群一片哗然,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爸爸的离愁瞬间烟消云散却旧愁刚去又添新愁。后来才知道,上头组织查了爸爸三代,发现有个舅舅在香港。那时香港还没回归,敏感的时期,凡事敏感,为绝“后患”,所以取消了爸爸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