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The Silver Mountain(第2/4页)

“但你还是每个礼拜都来看她?”

“我喜欢这地方,而且,在纽约也没什么人跟我讲话。”她自嘲地笑着回答。

他们又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比如春天的天气,比如她怎么来的,她说是长途汽车加出租车,有时候也能碰到个好心人捎她一程。直到分手的时候他们都没有交换名字,也不知道会不会再见。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春天逐渐深入周围的每一个细节,阳光变得有些许炙热,背阴处则略显清凉。

四月的一天,午餐时间,Han又在医院的餐厅看到她,如果周围没有那些护士和身穿睡衣拖鞋的病人,那里看起来就跟平常的餐厅没有什么两样。她跟那个住院的女孩子坐在一起,正在讲话。他朝她们坐的地方走过去,想跟她打个招呼。他走到中途,那个住院的女孩子突然站起来,把面前的餐盘推翻在她身上,大声叫道:“我真的是厌了,我不知道你干吗还要来?!”然后转身跑出了餐厅。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过了很久才站起来,去洗手间擦掉撒在身上的食物。

半个小时之后,Han在一片茸茸新绿的草地上找到她,她坐在一棵树下,仍旧戴着那副遮掉一半面孔的太阳镜。

“你究竟做了什么,让她把整盘鲜奶油意粉倒在你身上?”他走过去,大声问道。

她回头看见他,两手捂着脸,狠狠地甩甩头,叹了口气,不太认真地回答:“两女一男的经典故事。”

“你抢了她的男朋友?”他笑着问。

她摇摇头,“我们的故事恐怕没有那么典型。”

Han在她身边坐下,安慰道:“别放在心上,住在这里的人脾气都很怪的。”听起来像玩笑,却也是实话,因为他自己也曾对他爱的人说过许多残忍的话。

他的话引得她笑起来,那笑容使他越发觉得她似曾相识。

“可能我根本不能有朋友吧。”她说,“Ming(明)人不错,至少在她不觉得饿的时候是很讲道理的。我离开家之后,她是第一个……”

“第一个什么?”

“我不知道,说不清。”她想了想,“在Ming之前,我身边全都是些过路的人,遇到一次,就再也不会见面了。或者是工作上认识的人,没有任何其他的瓜葛。但她一头扎进来,就好像小孩子捏着鼻子,闭着眼睛,一下跳进游泳池,叫我措手不及,没办法拒绝。”

她回忆她们第一次一起工作,结束之后,Ming突然叫住她,要和她一起走,去吃夜宵或者喝点什么。Ming脸上的表情让她喉咙一下子发紧,她说自己早已经不习惯与人形影相随,Ming让她受宠若惊。“我在心里盘算着怎么拒绝她,说我约了男朋友,他很难看,见不得人?我没办法对她说“不”,只能对自己说,管它呢。”她笑着告诉他。

“为什么要强迫自己拒绝呢?”他这样问,心里却知道自己很多时候都在做着同样的事情。

“Life is short, Love only lasts for an instant(人生如此短暂,爱情只有瞬间),当一切结束时,我不想让太多人难过。”

“那夹在你们中间的那个男人呢,你不怕他难过?”

“他跟我在某些方面很像。”她想了想,慢慢地回答,“他需要女朋友经验,而我需要男朋友经验,各取所需,就这样简单,只可惜作为假恋人,我们两个都很不称职。而且,他看上去像是一个不会被伤到的人。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心。”

“没有人是没有心的。”他用一句拗口的话纠正她。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挑衅,“我就没有。”

他不懂那句话的意思,只是说:“毕竟她愿意见你了,这是个好的开始。”

她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伸手拍拍他肩膀说了声谢谢。

他们在晚餐之前道别,他终于问起她的名字。

“G,他们都叫我G。”她回答,“你呢?”

“Han。”

“很高兴能和你聊天,你很会开导人。”她评价道。

“久病成良医,防御机制、反向作用、无意识动作、幻觉和心理创伤,弗洛伊德的那些东西我多少也懂一些。”他笑着说道,“但我才是那个住在精神病院里的人,下一次应该是你来开导我了。”

G离开之后,Han花了很长之间反反复复地回忆那个下午的所有细节,他惊讶自己同一个陌生人说了这么许多话,而且还开玩笑了。有那么短短的一瞬,他想到医院之外的生活,朋友、恋爱、工作,心里升起一丝怀念,但对于他这样一个病人来说,一切都太急促也太复杂了。

他不知道是什么触发了这种变化,只是觉得跟她讲话很容易,非常容易,只需张开嘴,把滑到舌尖上的音节吐出来就可以了,其他什么都不用考虑。但这种随意可能只是他单方面的,因为“G”这个名字显然不是真名,她还是很谨慎的。不过,他并没有太多的犹疑,他的名字又何尝是真的呢?他想起自己初到美国的三年里,曾经转了三次学,搬了两趟家,每次都改一个名字,或者换一种拼法,就像是个犯重婚罪的人每到一个地方就换个新身份。很可能G也和他一样是被嫁接的人,顶着个假名字,说着词不达意的话。

那一周,他又去见Harris医生,躺在那张苔绿色半美式半维多利亚风格的长沙发上面,谈起这种变化。虽然那并不是医生最想要了解的心结,却也觉得是个不错的开始。

接下来的整个四月,Han每天都花不多不少的时间,去猜想那个叫G的女孩子在做什么,什么时候会来,会不会有什么事情什么人把她拖住。幸好每个礼拜她都会出现,有时光彩照人,有时带着一夜未睡的疲倦,有时快乐,有时又有些厌世。有时候,他们像老朋友一样随随便便地问好,另一些时候,又好像心有灵犀似的玩起“装陌生人”的游戏——在餐厅或是休息室里远远地看着彼此,却又故意视而不见,或是在走廊上一前一后地走着,不对视不笑不打招呼不讲话。有人隔在他们中间,但那些人的面孔在他的视线里是朦胧不清的,他们发出的声音对他来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水雾,只有她是很近的。他没有碰过她的手,却像有过更深的身体接触,就像是进到了一部描写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电影里,总能听到中提琴如泣如诉,黑管和双簧管交相辉映,总是老调重弹,却又足以扣动心弦。

Han记不起是哪一天,只知道那是又一个她疲惫厌世的日子。他带她穿过草地,沿着河岸走了很长一段路,他引她说话,要她给他看车票,告诉他一路上的所见所闻。直到走进树林深处,河在那里变成一支浅浅的溪流,他们踩着石头过到对岸,坐在一棵一百岁大的糖枫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