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The Silver Mountain(第3/4页)

“今天见到你朋友了吗?”他问她,“你们和好了吗?”

G点点头,说见到了,但一切都不同了。“我问过她,是不是认识你。”她换了一个话题。

“她怎么回答?”Han笑着问。

“她不认识你,但她说这里的人无外乎两种,瘾君子或者神经病,要么两者皆有。”

足够犀利的答案,他想。“我看起来像哪一种?”

G浅笑了一下反问:“哪种更糟糕一点?”

“我不知道。”他也笑起来,“下一次看医生,我会问问他,不过医生也不一定能回答,他说过我很复杂。”

那是长久以来的第一次,他没有牵绊地笑。他发现她有种特别的表情,不管是笑,是皱眉,还是得意或者怅然,似乎在他看到她之前,那种表情就已经藏在记忆的某个角落里了,也正因为这个,他才会觉得曾在哪里见过她,虽然,他知道那不可能。

“你究竟为什么被关在这里?”G又问。

“因为内疚。”他想了很久才回答,“医生说是因为内疚。”

“为什么内疚?”

是啊,为什么内疚?他也这样问过自己许多次。他摇摇头,慢慢地告诉她:

许多年以前,他家有四个人——爸、妈、弟弟Russell(拉赛尔)和他。

爸爸在大学研究所做助手,很辛苦,职位卑微,收入不多,在妈妈嘴里却是个了不起的科学家。

弟弟Russell总是问,爸爸工作的时候是不是也穿医生那样的白大褂?

妈妈就会笑着回答,不是白色,是海军蓝,因为爸爸的“段位”比医生高多了。

他不像Russell那样天真,知道爸爸并不是什么大人物,却也企盼着实验室的家庭开放日,好去看看爸爸工作的地方。

Russell很聪明,也很有天赋,六岁生日时,妈妈送给他一把儿童尺寸的大提琴,槭木和云杉造的,每个音品上都贴着动物图案的粘纸。为了那把琴,妈妈攒了很长时间的钱,但那笔钱花得真的很值,因为Russell练习很用心,只学了几个月便会拉两个八度、三个八度和四个八度上的音阶和琶音,还会拉一些儿歌和一首摇篮曲,每到周末的晚上就会为全家人演奏。

至于妈妈,妈妈是他们家的灵魂,有时候几乎像个超人,要照顾两个孩子,负担家务,还要打好几份工。她总是笑着自嘲,自己是哪里有钱就到哪里去。“但是你们——”她这样对他们说,“如果你们有梦想,一定要去追啊。”

“那你呢?”G打断他,轻声问。

“我?”Han茫然地反问,“我是无可救药的那一个。”

“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那个时候我不是那样任性……”他没头没尾地说,却是这许多年里他第一次揭开那些尘封的往事——十二月的雪夜,从曼哈顿到新泽西的高速公路上车流穿梭,风卷着潮湿的雪花扑面而来,落在地上,融成水,再结成冰,别克旅行车的仪表板上电子时钟显示是晚上七点二十五分,女人温和疲惫的面孔,刹车声,车灯的眩光,撞击,风挡玻璃破碎钢板弯折的声音,大提琴琴身断裂发出的共鸣,冰冷的风灌进来吹乱他的头发,细小的雪花钻进眼睛和嘴巴……回忆如一连串快进画面涌向他,来不及招架。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只记得G伸手抱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反反复复地念着:“没关系,如果你不想说……”直到他逐渐平静。

他抓住她的手,握着晃了晃,轻声说:“有你在这儿,太好了。”

她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讲话。他们静静地坐着,听周围传来细密的声音——风吹过树叶、虫鸣和鸟扇动翅膀的声音。很久以来,他第一次想到印在医院宣传手册上的那句话:银山医院是个可爱的地方,冬天积起白雪,春天绿荫芬芳。

他们就那样坐了很久,不知道什么时候,她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晚春的天气,树林里还是很冷的,他伸手把她拥进怀里。她被这动作吵醒,但没睁开眼睛,嘟哝着说了声:“对不起。从昨天下午直到今天凌晨,我穿着高跟鞋走了很长的路,头和耳朵都很痛。”

“走路去哪里?”他也低声地问。

“哪里都不去。”她笑了一声,仍旧闭着眼睛,“就是来来回回地走,这就是我的工作。”

“那为什么还要走这么远的路到这里来呢?”他明知故问。

“我喜欢发疯的人,他们从不让人厌倦。”她贴着他的身体回答。

他突然想起她说过的那句话:“当一切结束时,我不想让太多人难过。”于是就问:“当一切结束时,你会让他们难过吗?”

她直起身子,睡眼惺忪地看着他,伸手拍拍他的脸颊,笑着说:“他们本来就是疯子,不可能变得更糟了。”

那个下午,G在他怀抱里睡了很久,两个人走回去的时候已是傍晚了。她像个负责任的家长把他送回医院的主楼,经过活动室外面的走廊时,她指着告示板上一个写满名字和数字的表格问:“这个是什么?”

“计分板。”他回答。

“这里还真像个学校。”

“的确,只是学科和普通学校不同罢了,有人研究厌食,有人专攻忧郁。”他笑着说,“三分可以打一次电话,五分可以去镇上买东西,十分可以单独外出一次,午夜前回来销假。”

“你现在几分?”

“负数吧,我从来记不住这些东西。”他开玩笑,指给她看他的名字,“在这儿。”

Han Yuan -2

“怪名字。”她评论道,“你最好加加油,如果你能拿到十分,我借辆车,带你去米尔福德港海滩吃海鲜。”

“听起来不错。”

“是啊,但我有点怀疑你是不是能拿到十分这么多。”她说完就走了。

三个星期之后,他拿到了。G也没食言,开来一辆铁灰色的软顶敞篷捷豹,那是一辆五十年代产的古董车,精心改装过,保养得也很仔细,从车身的油漆到上面镀铬的银色饰边都闪着恰如其分的光。Han不知道她这样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从哪里弄来这么一辆十多万美元的车子,车子的主人竟然还让她一个人开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他随口问了,她却不肯好好回答,笑着说:“你只当我是偷来的好了。”

那时已是五月,他们在午后出发,天气很好,路上风很大,却一点都不觉得冷。手排挡的车她开不好,他说他可以,两个人换了座位,继续朝米尔福德港前行。她的头发随风飞舞,用墨镜别住也不管用,她抬起胳膊把头发拢了拢,在脑后绾成一个低低的发髻。眼睛的余光里,他看到她的侧脸、耳朵,以及后脑脖子一直到肩膀的轮廓。有那么一瞬,他似乎忘记了眼前的一切,同时也记起许多久远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