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普勒冈

会议室有一扇很宽的窗,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色。时间正是傍晚,有那么一会儿,天边乌云密布,最后又了无声息地散了,短短几分钟的霞光,美得叫人窒息,但很快天就黑了。

“杰雯的病反复了很久,有时候好一些,有时候又很糟。”Lou继续说道,“前年初夏,她出现了一次严重的并发症,之后就再也没有好转,一直拖到去年八月底。”

“你们没有想办法联系过她的家人?”李孜问。

Lou可能听出了她话里责怪的意味,却还是很平静地回答:“Eli就是她的家人,两年前,他们Pacs é了。”

李孜不明白Pacs é的意思,直到Lou说出那个全称:Pacte Civil de Solidarit é,并解释说那是法国一种高于恋人关系,又次于婚姻的民事状态,可以在两个同性或异性的未婚成年人之间缔结,两人共同生活,享有部分婚姻关系的权利,同时承担部分义务。

“在美国没有相对等的民事状态,所以,我们都不知道。”Ward感叹道。这种民事状态不被美国政府承认,也不能作为非美国公民申请签证的依据,所以Eli York在纽约的所有资料,仍是单身。

“他们本来住在巴黎,来南特只是为了拍那个广告。”Lou接着说下去,“杰雯生病之后,他们在这里安顿下来,后来又在普勒冈的海滨买了一座小房子,一直住在那里,直到去年她去世。”

普勒冈,李孜想起Terence也曾跟她提到过这个地名,就是方杰雯寄来的照片上那片冬季的海滩。她不甘心线索就这样断了,又问Lou:“你去过那个地方吗?能告诉我们那里的地址吗?”

“杰雯出院在家养病的时候,我几乎每个礼拜都去那里看她。”Lou点点头,回答,“要是你们想去,我可以带你们去,我一直就想再到那里去一次。明天我还是值早班,下午四点钟,怎么样?”

李孜不知道在那里能发现什么,Lou告诉她的事情和他们之前想的完全不一样,没有软禁,没有绑架,Eli表现得更像是一个痴心的情人,而G也已经死了。她接受了Lou的邀请,希望在普勒冈能有意外的收获。

离开医院,天已经快黑了,李孜和Ward在医院附近吃了晚餐,找了一家旅馆住下。

一直到深夜,李孜还是不能入睡,想到纽约这时还只是晚上六七点的样子,肚子倒又饿起来了。她打电话到Ward的房间,发现那胖子跟她一样又饿又清醒,两人便一起离开旅馆去找地方吃夜宵。

等走到街上才发觉南特不比曼哈顿,而且又不是旅游季节,午夜之后已经没有几家店在营业了。两人一直走到王朝广场和克雷毕荣街之间才看到一家设有酒吧的饭店里还坐着零星的客人,女招待帮他们找来两份晚餐卖剩下的可丽饼,两杯不列塔尼红酒佐餐。

Ward一边吃一边问李孜:“你在哪里学的法语?”

李孜告诉他,自己念大学的时候曾经很下过些苦功去学,但就像Ward说的,她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所以口语一直很烂。

“怎么想到去学这个?你看起来可不像那种赶时髦的人。”

“因为厌烦了美国话。”李孜揶揄道,“我不像你们美国人当这世界上只有一种值得说的语言。”

“我会说西班牙语。”Ward狡辩道。

“西班牙语也是美国话的一种。”李孜回了一句。

Ward笑起来,反问:“你不也是美国人?”

李孜自嘲地笑着摇头,想起自己当年宣誓入籍的时候,连手都没举,唱国歌也是混过去的,就在那之后不久,她开始学法语。

“那为什么偏偏是法语?”胖子不放过她。

她不想说,犹豫了很久才告诉他:“我父亲法语说得很好,他曾是国际粮农组织的口译员,在西非待过很长时间,那些挨饿的国家很多都是说法语的。”

“你很崇拜他?”

“对,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李孜回答,“但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个尽责的父亲。”

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两个人都没说话,隔着玻璃看着店堂外面漆黑清冷的街头。

最后还是李孜打破沉默,说小时候曾经跟着爸爸在摩洛哥的马拉喀什住过一个暑假,回来之后就变得很黑,爸爸说是晒的,妈妈却总是埋怨说是她爸没给她洗干净。她说完就大笑起来,好像许多年都没这么开怀地笑过了。

Ward也跟着笑,说很想看看她从非洲回来时的样子,又感叹道:“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不是吗?”

李孜点点头,“就像Han、G或者Esther,任何人都不会无缘无故地变成现在的样子,都是因为小时候经历过的事情。”

“这话弗洛伊德一百年前就说过了。”Ward笑道,“但你总算长成了个不错的人,一个很好的律师,正直、固执——”他有意无意地停顿了一下,“诚实。”

“很高兴听见你这样讲。”李孜对他举了举杯子,抿了一小口酒。

“但你究竟为什么要辞职?”Ward问。

“为了一个男人。”李孜用一种玩笑般的口气回答,“他原本在华尔街一家投资银行做事,二○○八年秋天,大萧条开始的时候,他失了业,又回学校读了一年多的书,现在他在洛杉矶找到一份工作,只要我愿意跟他去,他就会跟我结婚。”

Ward瞠目结舌地听她说完,突然笑起来,“我原以为你是厌烦了那些收购兼并的工作,想用这个案子吊吊你的胃口,没想到……”

“没想到,我只是要结婚。”李孜打断他,顺着他的意思说下去,朝他笑了一下,把杯子里的酒喝干了。

离开酒吧,李孜为自己无心说出的话伤感了许久,想起父亲,也想到Terence。她不知道自己和Terence之间是否真的像她随口说的那样——她没在他失业的时候离开他,又愿意放弃自己的工作跟他去西海岸安家。所以,作为报偿,他说愿意娶她。

回到旅馆房间,她关了灯躺在床上,一闭上眼睛,眼前就出现那幅久违的画面——贝克山上的湖泊呈现出醉人的湛蓝,绿草和野花在风中摇曳,抬头就能看见柔淡的云后面静静的雪峰。这许多年过去,那片山水一定还是那个样子,李孜也把它原封不动地藏在心里,却极少想起来。

但在这个凌晨,在陌生的南特,她却又想起了那次短短四天的旅途。她和法学院的同学开车沿着542号公路一路往东,到达那个叫做格拉西尔的小镇,镇上有一个森林管理处,里面有一座贝克山的立体模型,她曾看着那个模型信誓旦旦地说要登顶。Terence和他的朋友也正好在那里打听进山的路况,听到她说的话,不屑地看了看她。李孜觉得他很讨厌,回了一个白眼。那个时候,他们俩恐怕都没想到很快又会在登山课上遇到,更想不到后来发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