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Epitaph

墓志铭

Lou是个很矮很胖的人,她小时候有段时间曾经为此自卑过,但现在已经能大大方方地拿自己的身高体重打趣了。许多病人都听到过她当笑话讲的一段话:“我弟弟一米八十二,只有六十五公斤重,我很久都想不通,为什么吃一样东西,我长成这样,而他却那么高那么瘦。后来我总算明白了,我们从福建搬来法国的时候,我已经十六了,他只有十岁,那些取代豆浆豆腐乳的牛奶起司花生酱在我身上变成了脂肪,在他身上却长成了骨头。”

这番话,Lou对方杰雯也讲过,她觉着这姑娘很可怜,这样年轻漂亮,却就要死了。她以为杰雯会害怕,总想说些什么让她高兴起来。结果却发现这个年轻的、漂亮的、快要死了的姑娘比她看得还要开,反过来安慰Lou,半开玩笑地说Lou算是她看到过的两百斤的人里面比较显瘦的,还总喜欢用一台很大的经典款宝丽来相机给Lou照相。

在南特养了一段时间的病之后,杰雯反而变得圆润了不少,浑身上下透着一种少有的稍纵即逝的娇艳,不再像个模特,更像个真真切切的女人了。而Eli总是穿着洗过没有熨平的牛津纺衬衣、牛仔裤和威尔森网球鞋,和他第一次到医院来的时候判若两人。就Lou所知,他停掉了手上所有的工作,在医院附近租了一间公寓,只为照顾杰雯,甚至还去上了急救课,并且在他们住的地方备了一台傻瓜式自动体外除颤器。Lou不知道是什么让他这样坚持,而杰雯也再没说过要赶他走的话。

每次杰雯身体好一些,Eli便会带她出去,去不了很远的地方,却也已经把卢瓦河谷地区值得一去的地方都走遍了——他们去达昂布瓦斯看达·芬奇的墓地,香堡,雪瓦尼城堡,圣皮埃尔和圣保罗大教堂,在布列塔尼公爵城堡搭乘敞篷四轮马车,去小荷兰市场,或是维阿尔木广场上的跳蚤市场买东西,傍晚时分,夕阳渐渐将河流染成红色,坐在卢瓦河河岸的露天咖啡馆,看着满载各种热带原木的巨大货轮在眼前来来往往。

每周一到两次,Eli送杰雯来医院复诊,偶尔碰到Lou就会跟她说起路上发生的事。都是些极小的事情,比如杰雯在乔治斯·戈蒂埃甜品店看着各种各样的蛋白杏仁饼和水果香糖流连忘返,最后又买了一大板巧克力。接待他们的店员是个白发的老头儿,跟她说笑:“千万别一下子都吃了哦。”那语气就好像她还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子。

而她也就像个小孩子似的笑着回答:“知道了,但我们是两个人啊。”

或是在埃尔德勒河的游船上,相邻的位子上坐着一伙儿游学的美国人,全都长得白而圆润,仗着讲的是外国话,一路上聒噪个不休不歇,斜睨着他们说道:“那个女孩子真美,那家伙真走运。”

Lou有时候也会提醒Eli,杰雯身体不好,不能太辛苦了。

他说他知道,又带着些自嘲的笑告诉Lou:“我答应过带她去遥远的地方,去看所有她未曾见过的东西,结果却只能带她在周围逛逛。”

两人去得最多的就是普勒冈的港口,从南特开车到那里也不过就是一个钟头的车程。杰雯很喜欢那个地方,说小镇最南面的一个海湾跟她在美国时去过的一个地方很像。

二○○七年的秋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让他们在那里待了整个下午。Eli的旅行车停在一片无人的海滩上,窗外是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歇的雨幕。他让杰雯靠在他身上睡一会儿,她便很听话地枕着他的胸膛,没有睡,也不讲话,他伸手环抱住她,很久都没变过姿势。一周之后,他们回到医院复诊,杰雯很随便地告诉Lou,他们Pacs é了。Lou跳起来,抱住她说恭喜。但她仍旧是淡淡的,Eli也看不出特别高兴。

他们很快就在那个海湾附近买了一座小房子。一时间,那栋两层楼的建筑以及门前的小花园成了杰雯生活的中心。只要身体稍好一些,她就停不下来,做了许多事情。到了第二年春天,那里已经全然是一副小家庭的样子,起居室里摆着她到处搜罗来的瓷器和小人偶,院子里满是长疯了的迷迭香、玛格丽特玫瑰、半边莲、金钱草、含苞待放的茉莉和各色的月季。

Lou时常带着五岁大的女儿Cé cile(塞茜尔)过去玩,杰雯跟Cé cile混得很好,她们在一起的时候就好像两个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在颜色鲜艳的塑料小盒里盛上泥土,埋下各种不知名的种子,然后一脸期待地等待破土而出的新芽。

也就是那一年的五月,杰雯发现自己怀孕了,但那个意外而来的幼弱的生命只在她身体里存在了不到七个礼拜,妊娠反应和堕胎带来的并发症差一点要了她的命,她在手术台和重症监护室里待了一天一夜。

手术之后的那天夜里,Lou看到Eli站在医院楼下的空地上,点燃一支烟,而后任由它在指间慢慢地燃尽。她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星期六,为期一周的微笑节即将结束,许多人聚集在离医院不远的广场上庆祝,欢乐的音乐声和不断升腾起的焰火让他看起来愈加孤单冰冷。

Lou想起杰雯第一次到医院来的时候,他在手术室门外泣不成声的样子,杰雯曾那样冷酷地嘲笑他:他这样一个男人竟然也会哭。但现在,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而杰雯从麻醉中醒来,却会说,她也曾幻想过,留着那个孩子。

这句话让Lou不禁联想到自己的女儿,想起Cé cile也曾是个七个礼拜的胚胎,那个时候,自己是那么快乐,无论碰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只要想到就快做母亲了,一切都变美好了。

“你的身体状况,生孩子不太可能。”Lou对她说。

“我知道。”杰雯回答,“我早已经准备好了,但他还没有,如果能有个孩子……要是男孩儿就能跟他一起打球,女孩子可以站在他脚上跳舞……”

她没再说下去,反正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了。Lou突然有种不好的感觉,杰雯说的“准备”,不是堕胎,而是死。

“算了,反正他也不是适合做父亲的人。”杰雯用这样一句话结束那个话题。

“没人生来就能做父母。”Lou提醒她,说出来才意识到自己又讲了一句完全没意义的话,杰雯是没有选择的。

那次手术之后,杰雯在医院住了将近一个月。等她出院回家了,Lou又像从前一样去普勒冈看她。但那个曾经欢乐的小院子却终究不是从前的样子了,杰雯的身体一直没能复原,Eli也顾不上侍弄那些花草,秋意渐浓,然后冬天来了,院子里的植物也就逐渐荒芜。

杰雯断断续续地告诉Lou,在她住院的那段日子里,Eli几乎毁掉了所有她收藏的小瓷偶。每天她入睡之前,好像都能听到那些瓷器碎裂的声音,听到他在她耳边喃喃地说:“要结束,就都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