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7页)

“难道就是由于这个原因,你才允许我在书店里吻你?”

“我可没允许你吻我——我没办法呀。”

“吻过之后,你可以高喊救命啊。”

“到了那个时候,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让你再吻我一次。”

“我准是猜中了你实际上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次轮到她自负起来了:“我实际上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表面上冷若冰霜,冰面之下却火辣滚烫。”

她咯咯笑起来:“我真是个好演员。圣彼得堡的每个人都认为我正派极了,人们把我奉为年轻姑娘的典范,就像安娜·卡列尼娜一样。如今我知道了自己实际上有多么放荡,就更要加倍地装出纯真的样子了。”

“你没法加倍装出纯真的样子。”

“我常常在想,会不会其实每个人都在假装正经。”她继续说道,“就说我父亲吧,要是他知道我在这里这副样子,他准会当场气死。可是他年轻时一定也曾有过同样的感受。你说不是吗?”

“我觉得这种事旁人无法猜测,”费利克斯说,“不过,要是我们的事真的被他发觉了,他会怎么办呢?”

“拿马鞭抽你。”

“那他也得捉得住我才行,”费利克斯猛然想起了什么事,“你多大了?”

“快十八岁了。”

“我的天啊,我可能会因为犯诱奸罪而坐牢呢。”

“那我就让父亲把你放出来。”

他翻了个身,看着她说:“我们该怎么办呢,莉迪娅?”

“什么怎么办?”

“从长远来说怎么办。”

“我们先做情人,等我成年,到时我们就结婚。”

他凝视着她:“你是认真的吗?”

“那当然,”她见他竟没有做出这样的设想,看上去着实很惊讶,“不然我们还能怎么样?”

“你想和我结婚?”

“当然!难道这不也是你想要的吗?”

“噢,当然,”他松了口气说道,“我也想这样。”

她坐起身,两腿分开放在他的脸两侧,抚摸着他的头发说:“那我们就这么办。”

费利克斯说:“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你是怎么设法溜到这里来的。”

“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她说,“我撒谎,贿赂下人,还要冒些风险。举个例子,就说今晚吧,大使馆的招待会六点半开始,我六点钟离开家,七点一刻赶到大使馆。马车停在公园里——车夫以为我在和侍女散步。侍女就在这幢房子外面等着,盘算着怎样花掉我即将付给她的十个卢布封口费。”

“还有十分钟就七点了。”费利克斯说。

“哦,天啊。快,趁我还不必离开,再用你的舌头为我做一次。”

那天夜里,费利克斯睡熟了,他梦见了莉迪娅的父亲——他从没见过他,这时突然有一群人提着灯冲进了他的房间。他猛然惊醒,从床上一跃而起。起初他还以为是大学里的学生在搞恶作剧。接着其中一个人向他脸上打了一拳,又猛踢他的肚子,他这才知道来的是秘密警察。

他以为这些人来抓他是因为莉迪娅的事,不禁为她惊恐担忧。她会因此而颜面扫地吗?她的父亲会不会丧心病狂地让她出庭作证,指证她的心上人呢?

他看着警察把自己所有的书和一捆信装进一只麻袋。那些书都是借来的,不过没有哪位主人会蠢到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书上。那些信是他父亲和姐姐娜塔莎寄来的——他还从没收到过莉迪娅的信,此时此刻,他对此深感庆幸。

他被押出住宅楼,扔进了一辆四轮马车。

马车驶过铁索桥,沿着运河继续前行,像是故意要避开主要街道。费利克斯问:“是要把我关进利托夫斯基监狱吗?”无人应答。不过,当他们驶过冬宫桥之后,他意识到自己正被送往臭名昭著的彼得保罗要塞去,他的心不由得往下一沉。

走到大桥的另一头,马车向左拐,驶进一条黑暗的拱顶通道,在一扇大门前停下。费利克斯被带进一间接待厅,那里的一位军官打量了他一眼,往本子上记了些什么。他又被送上马车,送往地堡深处。他们在另一扇大门前停下,等了几分钟,一名士兵从里面打开了门。从那里往后,费利克斯只得步行走过一系列狭窄的通道,来到第三扇铁大门跟前,门里通向一个潮湿的大房间。

典狱长坐在桌前。他说:“有人指控你为无政府主义者。你承认吗?”

费利克斯心中暗喜:原来这件事与莉迪娅无关!“承认?”他说,“我自豪得很呢。”

一名警察掏出一个典狱长签过名的本子。费利克斯被剥得一丝不挂,然后穿上了一件绿色的法兰绒睡衣,一双羊毛长袜,两只过大的黄色毛毡拖鞋。

之后他被一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押着,走过许多条昏暗的走廊,来到一间牢房。沉重的橡木大门在他身后关上,他听见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声音。

牢房里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凳子和一个盥洗台。窗户其实是个炮眼,开在厚得出奇的墙壁上。地上铺着上过色的毛毡,墙上则贴着一种黄色软垫做缓冲。

费利克斯在床上坐下。

这里便是彼得一世严刑拷打并处死亲生儿子的地方;这里便是塔拉坎诺娃女公爵[4]被囚禁的地方,牢房里发大水,老鼠为了不被淹死,爬满了她的全身;这里便是凯瑟琳二世活埋自己的敌人的地方。

陀思妥耶夫斯基[5]也曾被囚禁在这里,费利克斯自豪地想,巴枯宁也曾被囚禁在这里,被一根铁链锁在墙上足有两年。涅恰耶夫[6]则死在了这里。

一想到自己能与这些富有英雄气概的人物为伍,费利克斯不由得为之一振;当他想到自己可能要永远被囚禁于此,又不免感到恐惧。

钥匙在锁眼里转动,一个戴眼镜的秃头小个子男人走进了牢房,手里拿着一支钢笔、一瓶墨水和几张纸。他把这些东西放在桌上,说:“把你知道的所有颠覆分子的名字全写下来。”

费利克斯坐下来写道:卡尔·马克思、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彼得·克鲁泡特金、耶稣基督——

秃头男人一把夺走了纸。他走到牢房门口,敲了敲门。两个五大三粗的守卫走进牢房。他们把费利克斯捆在桌子上,脱去他的拖鞋和长袜子。他们开始用手杖抽打他的脚底。

拷打持续了一整夜。

当他们开始拔出他的手指甲时,他供出了自己编造的人名和地址,可是他们说他们知道这些全都是编出来的。

当他们开始用蜡烛的火焰炙烤他睾丸的皮肤时,他把自己认识的全部大学生的名字都供了出来,可他们仍然说他在撒谎。

每次受刑他都被折磨得昏死过去,又被他们弄醒。有时他们会暂停刑讯,让他误以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然后他们又从头开始,他则会苦苦哀求他们让自己死个痛快,以结束这种痛苦。直到他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招供了以后,他们还折磨了他好长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