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6页)

“我要去给莫蒂读书了。”狄克斯坦说。

“我能去吗?”

“干吗不呢?”狄克斯坦看了看手表,“我们还来得及洗洗。五分钟后到我的房间来。”

他们分开了,凯伦准备淋浴。她边脱衣服边想,农庄是孤儿的福地。莫蒂的父母双亡,他父亲在最近的一场战争中攻取戈兰高地时被炸捐躯,母亲早他一年前死于阿拉伯突击队的射杀。他俩都是狄克斯坦的挚友。这对那孩子来说无疑是一场惨剧。但他还睡在原先的床上,在同一个房间里就餐,而且几乎有上百个大人疼爱和呵护他。他没有被塞给不情愿的姨妈或者上年纪的祖父母那里去抚养,也没有被送进更糟糕的孤儿院去。他有狄克斯坦。

凯伦冲掉身上的灰土,穿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就到狄克斯坦的房间去了。莫蒂已经在那儿,坐在狄克斯坦的膝头,嘬着大拇指,听着希伯来语的《金银岛》。狄克斯坦是凯伦所遇到的唯一讲希伯来语带伦敦东区土音的人。他的腔调此时愈发怪里怪气,因为他对故事中的人物使用着不同的声腔:给吉姆配高调门的男童声,给高个子的约翰·西尔瓦用低沉的喉音,而给疯子本·干则用悄声低语。凯伦坐在一旁盯着黄色灯光下的这两个人,心想狄克斯坦看着多么孩子气,那孩子反倒像个大人。

那一章读完之后,他们把莫蒂送回他自己的宿舍,吻着他道了晚安,便来到了餐厅。凯伦自忖,若是我们继续这样出双入对,谁都会认为我们已经是相爱的一对了。

他们与埃斯特坐在一起。饭后,她给他俩讲了一个故事,她的眼中闪起了少妇的光亮:“我初到耶路撒冷的时候,人们常说,要是你拥有一个羽毛枕头,你就买得起一栋房子。”

狄克斯坦心甘情愿地上了钩:“那是怎么回事呢?”

“你可以把一只优质的枕头卖出一镑的价钱。用那一镑,你就能加入一个借贷会,于是就有资格借到十镑。然后你就可以去找上一块地。那块地的主人收下这十镑的保证金,其余的作为期票。这时你就成为地主了。你就去找一个建筑师,对他说:‘在这块地上为你自己盖一所房子。我只想要一个小单元,够我和家里人住就可以了。’”

他们全都开怀大笑。狄克斯坦朝门口望去。凯伦随着他的目光,看到了一个陌生人,他有四十岁的样子,身材壮实,脸庞肥厚而皮肤粗糙。狄克斯坦站起身,迎着来人走去。

埃斯特对凯伦说:“别伤心,孩子。这小子不适合给你做丈夫。”

凯伦看着埃斯特,然后扭回头又盯着门口。狄克斯坦已经走了。几分钟之后,她听到了汽车发动和开走的声音。

埃斯特把她的老手放到凯伦的嫩手上,紧紧地攥着。

凯伦从此再也没见到狄克斯坦。

纳特·狄克斯坦和皮埃尔·波尔格坐在一辆黑色的大型雪铁龙轿车的后座上。开车的是波尔格的保镖,他的连发手枪放在他身旁的前座上。他们在黑暗中行驶,除去汽车头灯射出的光束,前面什么都没有。纳特·狄克斯坦心怀恐惧。

在别人的心目中,他是一名称职的称得上是十分机敏的特工,事实证明他能在任何情况下逃生,可他自己从来没这样看。后来,在行动过程中,他总能够凭自己的机智活下来。由于面对不同战略、问题和不同人物做着近距离的搏斗,他脑子里自然也就没有担惊受怕的余地了。可是眼下,波尔格即将给他下达指示,他却没法制订计划,没法完善预先设想,没法估量未知对手。他只晓得他不得不告别平静、单纯又艰苦的生活,告别阳光、土地和对作物生长的操心,转而要去面对可怕的冒险和巨大的危机,面对谎言、痛苦和流血,说不定还有死亡。因此,他就坐在车座的角落里,紧紧地抱着胳膊,叠着双腿,瞅着昏暗光线中波尔格的脸,心中的无名恐惧纠结着,扭动着,引起阵阵恶心。

在不停变幻的昏暗光线中,波尔格看着就像是童话里的巨人。他是个粗眉大眼的人:厚嘴唇、宽颧骨,浓眉遮着金鱼眼。小时候,他听人说他长得丑,后来也就长成了一个丑陋的男人。他在不安的时候——现在就是如此——他的一双手就不停地伸向面孔,捂着嘴巴、搓着鼻子、揉着前额,下意识地想要掩盖自己不雅的五官。一次,在没事的时刻,狄克斯坦问他:“你干吗冲着每个人大喊大叫?”他干脆地回答:“因为他们全都长得英俊。”

他们交谈的时候,从来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波尔格生在加拿大的法语区,讲希伯来语感觉不顺。狄克斯坦的希伯来语很好,可是法语只能凑合。通常他们都最终选定使用英语。

狄克斯坦已经在波尔格的手下工作了十年,可他还是不喜欢这个人。他觉得他了解波尔格的纠结、不悦的本性;佩服他的敬业精神和他对以色列情报工作着迷似的献身;但是在狄克斯坦的观念里,这还不足以让他喜欢上一个人。波尔格对他说谎时,总是听起来振振有词,然而狄克斯坦无法减少对他的反感。

他用“还治其人之身”的办法对付波尔格的诡计。他会拒不说出自己到哪里去,或者以谎言搪塞。他在实地工作时,从来不按时报告:他只是打电话或者传口信,提出断然的要求。有时候他还会将自己的工作计划,部分或者全部对波尔格秘而不宣。这样就防止了波尔格以他自己的安排对此加以干扰。而且还会更加安全——因为波尔格不管知道什么,都必须如实告诉那些政客,而政客们了解情况以后,很可能通过渠道将消息输送给对手。狄克斯坦深知自己作为特工,战绩斐然——波尔格业绩中的许多胜利都取决于他的贡献——而他只要认定这些事情值得一拼,就会一显身手。

雪铁龙轰响着驶过阿拉伯人的纳扎里思镇,这里如今已是一片荒漠,可能还在宵禁。汽车一路驶进黑夜,开往特拉维夫。波尔格点燃一支细雪茄,开口说话了。

“六日战争之后,国防部里一个聪明的小伙子写了一篇题为《以色列不可避免的毁灭》的报告。他的论据是这样的:在独立战争中,我们从捷克斯洛伐克购买军火,而当苏联阵营开始站在阿拉伯一方之后,我们就转向法国,后来又是西德。一旦阿拉伯人发现这一切以后,德国当即叫停了一切交易。法国在六日战争之后,强行禁运令。英国和美国都坚持拒绝出售武器给我们。就这样,我们一个接一个地失去了货源。

“或许我们可以通过不断地寻找新的供应商和建立我们自己的军火工业来弥补这些损失;但即使如此,事实仍将是以色列成为中东军备竞赛的失败者。在可预见的未来,石油国家会比我们富有。我们的国防预算已经成为我们国家经济的可怕负担。尽管我们的敌人也要花费几十亿的战争开支,虽然比起我们好不到哪儿去,但是他们拥有一万辆坦克的时候,我们就得有六千辆;他们要是有两万辆,我们就得拥有一万两千辆,以此类推。他们只消把每年的军费开支翻一番,就可以不开一枪地搞垮我们国家的经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