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古城好就好在,终年带沁沁的凉,却从无刺骨的冷。

这个季节,北方大部可能还是春寒料峭雨雪未歇,但在这儿,农田明艳柳枝返绿,再往北去,香格里拉大草原像是铺开的巨大画布,一天天蘸取不一样的浓墨重彩。

木代几乎是每天,都会带曹严华到罗韧的宅子里“练功”,用她的话说:宽敞、清静、不怕人偷师。

沙沙扫地声,正是清晨,曹严华挥一把扫帚,在小院里扫的呼哧呼哧,每次开扫,他都要在心里骂罗韧个狗血喷头:有钱了不起吗?中国人均住房面积也就二三十平,你丫凭什么住个三坊一照壁带院子的大宅子?

要知道,他木代小师父的吩咐是:扫,扫,扫,大屋小屋,犄角旮旯,一处都不能少。

汗水从额上滴下,迷进眼睛里,渍的眼睛痛,曹严华也只是眨巴两下眼了事,懒得伸手去抹。

要知道,他左右胳膊上绑的铅块,加起来得有二十斤!加上小腿上的,全身负重五十斤不止,别说扫地了,让他躺着都累。

可瞧瞧他小师父悠闲的……

曹严华酸溜溜瞥一眼木代,她铺了块坐垫坐在台阶上,背靠廊柱看书,手边还搁了盆洗净的蓝莓,间或伸手摸一颗,吃就规规矩矩吃呗,可她像是故意气他,手指一弹,蓝莓就飞上一米来高,不管落往哪个方向,她目光都不带从书上挪开,就跟头顶上长了眼似的,身子一移,嘴巴一张接住,嚼的不知多开心。

曹严华一阵心酸加羡慕,他要扫到哪辈子,才能扫成少林扫地僧啊。

又坚持了会,实在不行了,两腿发颤,胳膊抖的跟经风的树叶子似的:“小师父,我坚持不住了,真的啊……”

木代故作老成的声音传来:“坚持,为师是为你好。”

国际赛事上比武对决都要考虑同一重量级,即便是真的“为他好”,能不能适当考虑一下胖子的承受能力?

又过了约莫五分钟,曹严华脑子发嗡眼前发黑,拼劲全力又挥了一扫帚之后,轰然……

木代身形轻巧,燕子抄水一样直掠过来,在他摔到地上之前伸手拽住他的衣领,成功让他变跌为坐,另一手变戏法一样拿出一个女孩儿装爽肤水的小喷瓶,对着曹严华脸上那么一喷……

想来镇静清爽的效果还是不错的,因为曹严华的小眼睛忽然睁了一下,愣愣地看着前方。

“曹胖胖,继续。你是初练,我给你用我的爽肤水。下次我可就换芥末汁了。”

“小师父,我真不行了,我需要休息……”曹严华目光呆滞,还是愣愣看着前方,“我刚刚看到……我眼前都出幻象了……”

木代弯下腰,试着从曹严华视平线的角度往前看:“出什么幻象了?”

那里,映着清晨的日光,灰尘正慢慢落下——是刚刚他临摔前那一扫帚扫起的灰。

曹严华以一种要断气的口吻给她描述:“真的……灰尘扬的最大的时候,忽然好像形成了一行小人,领头的骑着什么,一晃眼就不见了……”

木代笑眯眯的,声音温柔极了:“是吗?”

下一秒变脸:“编,再编!待会拿鸡毛掸子,把走廊里柱子上的撑拱和花牙子都荡一遍灰!”

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么为什么古代还会出那么多欺师灭祖的事儿?曹严华从前想不通,现在,他约略有些明白了。

回到酒吧,刚迈进门,就听到张叔在说一万三。

“怎么去了一趟小商河回来,这么没精打采的,整天跟掉了魂儿似的,连点工作积极性都没有。”

“叔,就这么点工资,还要我有工作积极性,你跟我搞笑呢……”

说到一半,看见木代和曹严华回来,顿时话里有话:“再说了,你问小老板娘,这次跟她出去,我个人受到很大刺激,世界观严重颠覆,需要时间平复。”

还“世界观严重颠覆”,木代真是嗤之以鼻,七根凶简凤凰鸾扣,连曹严华都平静接受了,一万三这种骗遍大江南北的,反而装起承受无能的小清新来了。

正寻思着用什么话呛他两句,手机响了,木代看了眼来电显,赶紧接起来:“喂?”

一万三鼻子里哼一声,嫌弃似的耸耸肩,一边拿布擦抹杯子,一边用口型对着曹严华示意:罗韧打来的。

曹严华递给他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两人同时支愣起耳朵听木代说话。

木代早有防备,侧着身子说的细细悄悄,听来听去都只是“嗯”、“好的”、“没关系”,就在曹严华和一万三即将死心的时候,她的声音忽然高了八度。

“真的?什么时候?”

咦,有情况?曹严华和一万三重又兴奋。

似乎不是什么好消息,木代的脸色看起来沮丧极了,垂下的手攥起,懊恼似的连连跺脚,挂了电话之后,还止不住唉声叹气。

想必是罗韧不回来了,该!一万三神清气爽,问她:“怎么了啊?”

木代蔫蔫坐到桌边,下巴搁在桌面上,呻吟似的叹息一声:“罗韧说,今晚就见到神棍了。”

一万三手上一颤,高脚杯咣当一声滚在吧台上,他赶紧捡起来,心虚似的看了看左右。

只有从门口经过的张叔没好气瞪了他一眼。

“我早该想到的!”木代两手插进头发里,像是恨不得揪一撮下来,“神棍这样的,对灵异的事那么感兴趣,肯定要亲眼看一下凶简的模样的。东西在罗韧那里,他当然会去找罗韧的,我早该想到的。”

曹严华很同情她:“妹妹小师父,节哀顺变。”

不就是神棍嘛,估计长的也跟棍子似的,搞不清楚木代嫉妒罗韧能跟他见面是为了什么,见识太少了吧。

一万三语气有些奇怪:“有什么好看的啊,大老远赶过去至于的嘛,让罗韧给拍张凶简的照片不就得了。”

木代斜了他一眼:“当然好看,不好看的话,神棍这么忙,为什么要赶过去!”

“罗韧说,借到你起先说的那种相机了,今晚和神棍碰面之后,会高速连拍,然后用电脑叠加照片,这样会得到很精细的画面。”

说到末了,不忘踩一脚一万三:“比你画的狗啃样的强多了,说不定,还能从上头找到多点的线索呢。”

一万三没吭声,忙于擦拭杯子的模样,只有自己知道,手微微有些发颤,近乎痉挛样一直擦拭同一个位置。

没关系的,他安慰自己,就算罗韧发现多一副图,他们也绝不会知道那是什么的。

所以,没关系的。

思绪却不觉飘了开去,耳畔仿佛听到熟悉的海潮声,阳光照在老族长形容为“如鸟斯革,如翚斯飞”的青灰色檐角之上,刺的人睁不开眼睛。

木代好几次想拨电话,又怕打扰到罗韧和神棍的正事,一晚上坐立难安,即便上了床也是辗转反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