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从南安普顿飞往福因斯(第4/5页)

玛格丽特不知道父亲是否真的会担心伊丽莎白的安全的问题。母亲担心这点毫无疑问;但父亲这么生气大半是因为有人忤逆了他。盛怒之下的他可能还残存几丝温柔。他并不是一直都这么粗暴。玛格丽特还记得起他几个慈爱的时刻,他甚至还曾是个风趣的人。那都是旧时光了。想到这里玛格丽特很难过。

伊丽莎白说:“母亲,我知道这危险,但是我剩下的生命都指望这场战争了。我可不想活在一个满是由犹太银行家和共产主义工会掌控的世界里。”

“一派胡言!”玛格丽特喊道。但没人听见她说话。

“那就跟我们一起走呀,”母亲对伊丽莎白说,“美国是个好地方。”

“华尔街都是犹太人的——”

“我敢说这话绝对夸张了。”母亲避开父亲的眼神,坚定地说道,“美国工商界里的犹太人还有其他杂种确实太多了,这没错。可正派人可比他们多多了。你别忘了,你爷爷就有一家银行。”

珀西说道:“我们家只用了两代人的努力,就从磨刀的变成了开银行的,真了不起。”没人搭理他。

母亲继续说道:“你知道的,亲爱的,我支持你的立场;但是信什么东西不等于非得为它送命呀。什么事业都不值得的。”

玛格丽特震惊了。母亲是在暗示法西斯主义事业不值得付出性命,而这在父亲眼中就等同于亵渎他的信仰。她从未想过母亲竟会违抗他到这个份儿上。玛格丽特看得出,伊丽莎白也很惊讶。她们俩都看向父亲,他微微涨红了脸,咕哝着不满,但她们等的那波勃然大怒并没有爆发。而这,是最最让人惊奇的。

咖啡上好了。玛格丽特看窗外,他们已经到了南安普顿城郊,再过几分钟就会到站。伊丽莎白真的会离开吗?

火车减速了。

伊丽莎白对服务员说道:“我在总站下车。麻烦您到下一节车厢帮我把行李搬来好吗?是个红色皮箱,名字是伊丽莎白·奥森福德小姐。”

“没问题,小姐。”他说。

窗外城郊的排排红砖住宅如士兵队伍一般行进而过。玛格丽特一直观察着父亲。他一言不发,一副讥讽的样子,脸就跟个憋着怒气的气球似的。母亲把手放到他膝上,说:“亲爱的,不要丢人现眼。”他没有回答。

列车徐徐进站。

伊丽莎白凭窗而坐,跟玛格丽特对了个眼色。玛格丽特和珀西遂起身让她出去,然后又坐下。

父亲站了起来。

其他乘客嗅到了紧张的气氛,朝这边的好戏看了过来:伊丽莎白和父亲在过道上脸对脸站着,火车猛刹了一下。

玛格丽特又一次茅塞顿开了,伊丽莎白时机选得可真好。这种情形下父亲就很难使用暴力了:他要敢动手,别的乘客说不定能来把他给制服了。尽管如此,她还是怕得要死。

父亲说:“你要敢现在下车,我就跟你老死不相往来。”

“别这么说!”玛格丽特哭喊,但为时已晚。话已出口,他永远都不会收回了。

母亲开始哭了。

伊丽莎白只说了一句:“再见。”

玛格丽特站起来,一把抱住了伊丽莎白。“祝你好运!”她在她耳边说道。

伊丽莎白说:“你也是。”然后回抱了她。

伊丽莎白亲了下珀西的脸颊,然后别扭地把身子倾过桌子,吻了母亲挂满泪水的脸。最后,她再次看向父亲,声音颤抖地说:“还能握个手吗?”

他挂着张气冲冲的脸。“我女儿已经死了。”他说。

母亲悲痛地哭嚎了一声。

车厢里静悄悄的,仿佛所有人都知道有场家族闹剧马上要悲剧结尾了。

伊丽莎白转身离开。

玛格丽特多么希望自己能和父亲单挑,然后把他打得满地找牙。他的冥顽不灵真让她气不过。让他妥协一次,就一次,怎么就那么难?伊丽莎白是成年人了,她没有义务一辈子对父亲惟命是从!父亲凭什么把她逐出家门!他这么一气之下把家给拆了,根本就是毫无意义的报复。那一刻,玛格丽特恨极了父亲。她真想告诉火冒三丈、剑拔弩张的他,这么做真是太卑鄙、太不公平、太不明智了;但是,她和往常面对父亲时一样,咬紧了嘴唇,一声都没吭。

伊丽莎白拎着她的红箱子从车厢窗外走过。她看了看大家,含着泪微笑着,犹豫地挥了挥空的那只手。母亲开始无声地啜泣。珀西和玛格丽特对着她也挥了手。父亲则把脸撇开。伊丽莎白就这样消失在了人群中。

父亲坐了下来,玛格丽特也跟着入座。

一声汽笛拉响,火车开动了。

他们又看到了正在出口排队的伊丽莎白。他们车厢开过时,她朝这边望了一眼。这一次她没有微笑,也没有挥手,只有哀伤又坚定的表情。

火车越开越快,伊丽莎白消失不见了。

珀西说:“家庭生活可真是美好的事啊。”虽然他是想讽刺,可话里并没有一点幽默的味道,有的只是苦涩。

玛格丽特心想,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看到姐姐了。

母亲在用一条亚麻手绢拭眼角的泪,但是泪水根本止不住。她很少失态,玛格丽特就记不起她之前什么时候哭过。珀西看上去好像被吓到了。玛格丽特想起姐姐竟对那么邪恶的主义如此痴迷,心里郁闷得不行;可与此同时,她还是忍不住有点雀跃。伊丽莎白做到了:她违抗父命,并且得逞了!她勇敢地面对了他,击败了他,逃离了他的魔掌。

伊丽莎白能做到,她也能。

她闻到了海的味道。列车驶入码头,沿着海岸行进,缓缓开过仓库、装载机和一艘艘邮轮。尽管还有离愁别绪,玛格丽特还是开始感觉到了自由解放的悸动。

火车在一幢标着“御园”二字的建筑外停了下来。这座超现代派建筑盖得有点像船:拐角圆滑,上面一层甲板形状的走廊,上面还围满了白色栏杆。

奥森福德一家以及其他乘客取回各自的随身旅行袋,下了车。所有登记过的行李都会被转送到飞机上。乘客走进“御园”楼办理各种登机手续。

玛格丽特只觉一阵眩晕。她周围的世界变得太快了。她丢下了自己的家,丢下了困战中的祖国,她和姐姐分离,马上就要飞到美国去了。她真希望表针能停一停,让她试着接受这一切。

父亲跟泛美航空的工作人员解释说伊丽莎白不和他们一起飞了,工作人员答道:“这没关系——我这边有人正指望着能买到退票呢,交给我好了。”

玛格丽特留意到,哈德曼博士正在一个角落抽烟,警觉地四下张望着。他神经紧张,有些焦急的样子。玛格丽特心想:都是我姐姐那群人把他害成了这样,法西斯主义的迫害把他整成了一个神经兮兮的废物,如此迫切地想离开欧洲不是他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