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案 学生火烧赵家楼 车夫猥亵红衣女(第3/7页)

勤王

快五月的时候(公历6月初),表哥跟大家说,要去北京勤王。我就问他,什么叫勤王。他说,勤王就是扶清灭洋,帮皇上打洋人。当时,村里已经做了不少旗子了,写着“扶清灭洋”[8]。

表哥说是保护皇上,但其实是保护老佛爷。后来,我们在去北京的路上,遇到其他地方练拳的,只要说是“奉老佛爷旨意,进京杀洋人”,就都跟着走[9]。我就想,北京有钱庄,到了北京就能换银子。

走之前,我还听说了个事,红灯照也会跟着去北京。表哥说,红灯照全是小姑娘,可以保护我们,和洋人打仗,我们在地上打,她们就在天上放火,红灯照到哪里,哪里就着火,北京的教堂,都是红灯照从天上点火烧的。本来我有点害怕,一听有她们一起,那还怕什么呢?

红灯照的形象,不同时期的历史有不同的描绘,这幅画出自《京津拳匪纪略》,是未成年女孩的形象,裹着小脚,穿着红衣,提着红灯。据当时文人和洋人日记记载,红灯照确实是一群未成年的女孩——未通经血,被视为纯洁,可抵御洋枪洋炮

我当然信了,我见过,正定就有!她们(红灯照)在街上走,我们都得烧香磕头,就算是大师兄也得跪下。你(指金木)是北京人吧?红灯照进北京的时候,你应该还小,但肯定听过这个歌:“这苦不算苦,二四加一五;满街红灯照,那时才算苦。[10]”我也说不清到底什么意思,但人人都在传,我从老家到北京,一路都听到人传。

美国国会图书馆收藏的照片,这是一张相对客观展现义和团状态的照片,既不是表演也不是八国联军的囚徒。农民裹上头巾,拿起兵器上街,就成了拳民。这也是为什么义和团组织壮大快、溃散也快的原因

去北京的路上,我还是害怕了。一路上,除了我们,就是死人。路过天津的时候,路边都是尸体,肿的,烂的,有个没头的,怀里还搂个小孩。有一天在河边过夜,晚上水还在淌,早上起来,整个河道都堵死了,全是漂着的尸体,臭。

我吐了好多次,忍不住。

不是,我不是第一回见死人,但是第一回见女人尸体。那些女的,脚都被砍了,奶子也被割了,还有的女人,下面用刀给剜了。

没洋人,死的全是中国人,教民。表哥说,肯定因为这些人信教,不裹脚。一路上都没看见洋人,我们的人却越来越多。快到北京时,除了我们几个村里练拳的,挑担子的小贩、要饭的、和尚、道士,还有剃头匠,都绑上红头巾,跟了我们。

我就想着,赶紧到北京,找钱庄换银子。

杀人

进了北京,钱庄的影子还没见到,我却杀了人。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五月十四(公历6月10日)。那天傍晚,我们从东直门进城。我顺着大街一看,妈呀,全是店铺,招牌,上哪儿找钱庄去?而且,街上乱七八糟,所有的店铺都关着门。表哥领着我找到了当地练拳的,一个胖子——那人脸胖得像个葫芦——把我俩带进了东四十条胡同,安排了住处。

胖子叫曾凡宇,20岁,人很好,还给我们弄了吃的,我记得是羊肉杂面汤,太好吃了!我也没问表哥是怎么认识曾凡宇的,只管吃,一口气吃了两碗。说实话,当时太乱,看见穿红肚兜和戴红头巾的,就踏实。

我们喊曾凡宇叫曾老师,他是本地人,懂得多。晚上睡觉时,他跟我们说了怎么区分毛子。我们在直隶,洋人是大毛子,教士是二毛子,教民是三毛子。到了北京,不一样了,凡是跟洋人有点关系的,都算二毛子,比如用洋火的,戴怀表、戴眼镜、看洋书洋画的。

而且,还有一种更难分辨的,心里亲近洋人的,是最大的二毛子。怎么分辨?我也蒙了,心里亲近洋人,那怎么看出来?曾老师说:“北京最大的二毛子,是一龙二虎。龙是光绪皇帝,虎是李鸿章和奕?,这三个人,就是心里最亲洋人的。”

义和团吸引了大量小孩参与,聚众练拳表演、反叛社会规范,以及破除束缚的杀戮,都暗中迎合了青春期少年的本性。刘福姚《庚子纪闻》记载:“义和团之在京也,纷扰如麻,以红巾为号,出入城门及街市无御之者。到处胁人入会,率取十余岁男子,谓之有缘,焚香于坛,令之狂舞,云有神附体,即令出游,自能识教民寻而杀之。”

我哪懂这个,就听他说连皇帝都要杀,心里吓坏了,找钱庄的事都忘干净了,提心吊胆地睡了一晚上,夜里听见外面叮叮当当响了一宿,都是铁铺打兵器的。

我有点后悔来北京了。后悔也没用,我手握着那根从正定带来的白蜡杆,迷迷糊糊睡了一夜,睁眼醒来,曾老师和表哥已经穿戴好,准备去杀毛子了。我就想,跟着瞎转转,不杀人就是了。我也不敢啊!

我们有四五十个人,各自拿着兵器,在东直门城门口守着,有人进城出城,就拦住检查,看是不是毛子。那时候我练拳也熟了,念完咒,马上就能耍,比在老家好,看的人多。小孩不都那样吗,越有人看越起劲。北京的更厉害,他们衣服穿得好,说请红孩儿,就能打扮成那样,很多也都是小孩,跟我当时一样。

我们要是怀疑一个人是二毛子,就让他跪下,烧一张黄纸,纸灰扬起来,就放他走,纸灰要不扬,就是毛子,马上杀掉。曾老师连杀了四五个,脸上都是血。这个胖子厉害,杀人不眨眼,而且杀得慢,一刀一刀割,先砍手脚,再砍腰。有个女的,头朝下埋在地里,扒了裤子,俩脚还在蹬,他就上去拿刀在俩腿中间砍。

我表哥杀了俩,都是朝心窝里,一下捅死。他们给了我一把尖刀,我就一直握着哆嗦,吓得不敢出气。

有个男的,我从身上搜出一张纸,扔地上,曾老师看见,捡起来拿手一搓,说:“洋纸,杀!”那男的啊啊叫,说“老弟,我是中国人”,上来抱我的腿,伸手抓我的腰带。他这一抓,我感觉腰里一硬,想起腰带里还装着那三个洋钱。心里一慌,一刀我就捅进那男的脖子里,血喷了我满脸。我吐了半个时辰,吐完后,反倒不害怕了。第二天又杀了一个。

曾老师带我们去了东四牌楼,说那里有个洋货铺。天太热了,东四大街上很多腐烂的尸体,臭气熏天,没人敢领,领了就等于承认自己跟毛子有关。

到了洋货铺,里头没人,有洋糖、洋酒、洋烟,反正都是洋货,我们就砸柜台,泼油点火。表哥砸开铺子后门,进了院子,抓出个伙计,十八九岁,他喊着:“我不信教,我不信教!”表哥松开他,也没杀他,现在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和表哥年纪差不多,表哥心软了——唉,说这个也没用,表哥没杀他,我把他砍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