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四天(第2/5页)

除了大卫。大卫回屋里去了。吉米从消防水柱底下冲出来,拧干裤腿,穿回刚刚脱下的T恤,然后跑到烤架前排队等着领热狗——就是在那时候,他猛然发现大卫不见了。庆祝大卫归来的狂欢会还热闹着,大卫却悄悄进屋去了。他母亲显然也一样。吉米抬头看看位于二楼的大卫家:小窗的窗帘都拉上了。

那几扇紧闭的百叶窗不知怎么了,竟让吉米想起了鲍尔小姐。他想起她爬上那辆嬉皮车的模样,想起自己曾盯着她右边的小腿与脚踝,看着它们弯起,缩进车里,然后车门关上。他突然感到有些自惭形秽,有些落寞悲哀。她要去哪里?她现在是否正在公路上,让风掠过她的发梢,就像乐声飘过瑞斯特街?夜幕是否正要掩住嬉皮车里的两人,随他们往……往哪里去呢?吉米想知道,却又不想知道。他明天还会在学校里见到她——除非学校也打算为庆祝大卫的归来而放假一天——他想趁机问她,但他终究不会开口。

吉米领了热狗,坐在大卫家对面的街边吃了起来。吃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看到对面二楼一扇百叶窗拉起来了,大卫就站在窗边,紧盯着他瞧。吉米举起吃了一半的热狗,朝大卫挥挥手,但大卫毫无反应。吉米又试了一次,大卫依然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吉米看不清大卫脸上的表情,但却可以感觉到他的眼神,空洞与责怪。

吉米的母亲朝他走过来,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大卫一闪身,消失在窗后。吉米的母亲是个瘦小的女人,有着一头颜色淡得不能再淡的淡黄头发。她虽然瘦,肩头却仿佛时时担着千斤重的砖头,总是弓着身子,拖着脚步走路。她还常常叹气,她叹气的方式往往让吉米无法确定,她究竟知不知道那叹息声是从自己身体里发出来的。吉米看过她母亲怀他之前照的相片——相片里的她丰润且年轻多了,像个未满二十岁的少女(吉米后来算过,她当时确实差不多就是那个年纪)。那时的她有着一张圆润的脸,眼角与额头还没有那堆细纹;面对着相机镜头,她笑得灿烂而动人,只是眼神中却隐约藏着一抹恐惧,或者是好奇,不过吉米也说不清。他父亲跟他说过千百次了,说他母亲为了生他差点儿丢了性命,她血流不止,连医生都没把握能止住那来势汹汹的鲜血。他母亲从此就像丢了半条命似的,身体再没好过一天,他父亲这么说。当然,生小孩的事也就到此为止。那种事经历过一次就够了。

她一只手搁在吉米膝上:“一切还好吧,我的美国大兵?”他母亲常常用不同的昵称叫他,通常是当场随兴叫出口的,吉米总搞不清楚那名字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耸耸肩。“还不就那样。”

“你今天还没跟大卫说过话哪。”

“你把我搂得那么紧,我哪有机会。”

他母亲缩回放在他膝上的手,抱紧自己,以抵御随夜幕降临而渐深的寒意。“我是说后来,他还没进屋之前。”

“我明天就会在学校里碰到他了。”

他母亲在牛仔裤口袋里一阵摸索,掏出她的剑牌香烟,点着一根,然后急急地吐出一大口白烟。“我想他明天应该不会去上学。”

吉米吃掉最后一口热狗。“嗯,过几天吧。”

他母亲点点头,又吐了几口烟。她一手托肘,边抽烟边凝望着对面二楼的窗户。“今天在学校还好吧?”她说,看起来并不真的期待吉米回答。

吉米耸耸肩。“还好。”

“我刚刚看到了你们老师。很漂亮。”

吉米没有搭腔。

“真是漂亮。”他母亲对着一团冉冉升空的烟雾轻声说道。

吉米还是没说话。他常常不知道要跟他的父母说些什么。他母亲无论何时看起来都这么疲倦。她的目光幽幽地飘向某个未知的地方,只是一个劲儿地抽她的烟,吉米一句话常常要反复说上好几次她才能听见。他父亲则通常是一副怒气冲天的模样,即使不是,吉米也知道眼前这个几乎称得上是好父亲的家伙随时都可能翻脸,转眼又会变回那个满心苦涩的醉鬼,而吉米便成了他发泄怒气的对象——半小时前还能惹得他哈哈大笑的一句话,半小时后却成了他痛打吉米一顿的理由。吉米还知道,无论他怎么逃避,怎么伪装,他体内确实流着这两人的血液:他兼有他母亲的沉默和他父亲那种突然而至的暴怒。

除了想象自己是鲍尔小姐的男朋友之外,吉米有时也会想象自己如果是鲍尔小姐的儿子,一切又会是何种光景。

他母亲这时却突然盯着他瞧。夹在指间的香烟高举在耳边,眯着双眼,目光在他脸上来回搜寻。

“怎么了?”他说,有些发窘地对他母亲一笑。

“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哪,少年拳王阿里。”她回以一笑。

“是吗?”

“嗯,没错。将来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女孩子哪。”

“啊,那也好。”吉米说道。母子两人相视而笑。

“你可以多开口说点儿话。”他母亲说。

你也是,吉米很想这么告诉她。

“不过也没关系啦。酷一点儿也好,女人就吃这套。”

吉米从母亲的肩头看过去。他父亲步履蹒跚地从屋里走出来,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一张脸则因刚睡醒或是酒喝多了——更有可能是两者兼有——而显得有些浮肿。他父亲睁着惺忪的双眼,看着眼前热闹的一幕,一脸困惑。

他母亲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当她终于回过头来时,脸上再度出现了平日那种倦容,刚才那抹微笑消散得无影无踪,几乎让人怀疑她从来就不知道该如何微笑。“嘿,吉姆。”

他最喜欢她这么叫他了——“吉姆”——这让他觉得跟母亲更亲近了。

“什么事?”

“我真的很高兴你没上那辆车,宝贝。”她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吉米看到了她眼中闪烁的光芒。接着她站起来,朝其他几个正在聊天的母亲们走过去,始终背对着她的丈夫。

吉米抬头看去。他再度看到大卫静静地站在窗边,凝望着他。他房里的灯亮了,昏黄的灯光从他背后幽幽地向外流淌。这一次,吉米甚至不想再试着朝他挥手了。警察和记者都走光了,没了他们的提醒,街上这群酒酣耳热、玩得正来劲儿的人大概早忘了这宴会原来是为何而起。吉米可以感觉到大卫孤零零地待在那间狭小的公寓里,除了他那半疯的母亲外,就只有一屋子老旧的棕色壁纸和昏黄微弱的灯光陪伴着他。

吉米再度感到庆幸,庆幸自己没上那辆车。

破玩意儿。吉米的父亲昨晚是这么跟他母亲说的:“就算那孩子活着被找回来了,八成也已经成了个破玩意儿——早不是原来那个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