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吊诡(第4/5页)

他翻开了段新迎砍伤高震一案的刑侦记录。

从刑侦记录中可以了解到这一事件的详细经过:案发当天,下午五点半,高震和于文洋所在的中学放学了,他们俩和其他同学一起走出校门,校门外有一些小商贩,卖烧烤的、卖饮料的、散发各种补课机构的小广告的,都是司空见惯的景象,所以任何人都没有注意到迎面走来的段新迎。

“突然就听见一声惨叫!”一个在现场接受警方盘问的女生口述道,“然后就见人群一下子散开,有叫声、有骂声、有哭声,有一个声音特别特别大,不停地喊——呃,请原谅,他说的都是脏话,我不能复述……您说可以模仿是吗?好吧,那个声音就在喊‘操你妈的’‘王八蛋’‘砍死你丫的’之类,吓得我撒腿就跑,以为发生恐怖袭击了呢。”

与之相比,目睹了案发全过程的一个卖炸豆腐串的小贩描绘得要具体和生动得多“:我看见,我亲眼看见,那个坏人冲了上去,大吼一声就把菜刀迎面砍向了那个胖胖的学生,正好砍在他的脸蛋上,胖学生一声惨叫,好多鲜血一下子喷了出来,可吓人了,旁边的学生呼啦啦一下子都闪开了,胖子一开始还没倒下,一边嚎叫一边用手挡刀,那个坏人不停地砍,砍在他手上和肩上,边砍边骂,都是脏话,胖子浑身是血,倒在了地上,坏人还要继续砍,一开始闪开的一个有点瘦的学生,冲上来用书包砸在那个坏人的后背上——那个坏人其实个头挺小的,看上去三四十岁的嘴脸,可是个头连大多高中生都不如,不知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砍人——所以被书包‘哐’一下砸得直接摔倒在了地上,菜刀也脱了手,这时其他的学生才扑了上去,一边压住他,一边打他,还有人用鞋踢他,踢得他满脸都是血,趴在地上呜呜呜地叫……不过这也活该,谁让他先下手砍人不是?”

小贩提到的见义勇为的“有点瘦”的学生,后来被证明是于文洋。

于文洋本人讲述的事情经过,则显得非常实在:“我和高震正在边走边聊,聊的是黄蜂队和马刺队的一场比赛,那个人突然冲上来拿刀砍高震,我吓得撒腿就跑,听见高震惨叫,喊救命,回头一看高震已经躺在了地上,满脸是血,那个人背对着我正在挥刀行凶,我也不知道当时脑子里怎么想的,挥起书包就砸了过去,您也知道高中生的书包都比下水道的铁篦子还要沉……”

不过媒体可不这么看,对这一“见义勇为”的报道力度要远远高于一个下岗职工的女儿意外身亡。

但是,媒体对此事的报道远远没有想象中那么扎实,很多内容都是出自旁观者的讲述,甚至纯属记者们的想象力发挥,主要的三个当事人,段新迎被捕了,高震送进医院了,不知是惊恐过度还是伤在喉管,暂时失去了语言能力,而于文洋则对媒体采访表现出了明显的冷漠和排斥,所以对这一事件发生的根本原因,每篇报道都没有提及,仿佛段新迎就是一条随意咬人的疯狗,而高震则是不幸“中奖”,根本没有任何媒体谈及一周前的段明媚之死。

在这部分文件的后面,呼延云看到了附着的于文洋和高震的照片——他们三年前的影像。

照片上的高震和他在审讯笔录中表现出的高度一致,虽然才是个中学生,但长得膘肥体壮,胸部和肚皮有如孕妇一般隆起老高,满脸的肥肉像两瓣紧紧挤压在一起的屁股,而厚得发肿的嘴唇和一双呆滞无神的小眼,让人想起农贸市场上作为招牌高高吊起的“猪头”——照片很明显是出事前拍照的,否则这个经过段新迎一番砍剁的“猪头”不可能如此完美无缺。

于文洋的相貌和气质则与高震形成巨大反差。

呼延云看他的照片,第一印象就是他很不快乐。他穿着具有学校特色的、比环保公厕还要难看的蓝白色校服,但是校服非常整洁,而他的头发又明显梳理过,脸上也很干净,玉面红唇,绝无大多数国产初中生耳根子处黑得像车轴般的肮脏。他的眼睛很大,双眼皮很重,鼻梁挺拔,更像是一个高加索女孩,唯一具有男性特征的,是他粗重的眉毛和有点大的喉结。他的四肢和躯干都绷得过于僵硬,有一种像在罐头里装了太久之后,无论到哪里也不能放松的拘谨,而神情流露出的厌倦和忧郁,被嘴角上挂出的微笑淡化了不少,这固然可以说他家教甚好,也可以说他有太多的无奈。

到底是什么样的家庭,才能教育出这么奇怪的男孩?

好吧,先不去想他了,看看最后一份材料——警方对砍人后的段新迎的审讯笔录。这也是整个资料夹中的最后一份资料。

审讯笔录很短,一来由于事件经过太明确,二来估计段新迎被捕后一直怒骂不止,所以警方没有记下什么有用的东西,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段新迎对自己所犯的罪行供认不讳,对为什么要砍杀高震的动机更是一言蔽之:“因为他害死了我的女儿,他该死!”

审讯人问他“:你有什么证据说高震害死了你的女儿?法医和警方都已经证明你女儿的死亡纯属意外。”

笔录显示,段新迎没有再说下去。

“你的第三个谎言,就是段新迎用菜刀砍高震这件事——”

刚才,自己指斥张昊的话音,再一次划过耳际。

世人都揣测不到的险恶……

两起案件看上去都是那么简单,可如果仔细推敲,又都是那么古怪和不可思议。

不管怎样,这么多资料总算是看完了,呼延云从椅子上站起身,揉了揉酸痛的睛明穴,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看看钟表,已经是下午三点半了,他从抽屉里拿出那台用了很多年的Iriver随身听,一边听着音乐,一边在屋子里踱步,这是他非常喜欢的放松方式。

不知不觉,一个小时过去了,他决定下楼去走走。不过,摆了满满一桌子的各种资料和照片,让屋子显得凌乱不堪。要知道呼延云是一个非常喜欢环境整洁的人,他始终认为日本推理小说的发达和那个国家环境的整洁、有序、条理清晰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所以他的卧室兼书房也总是干净整齐的。“当我的大脑需要做逻辑严密的推理时,我可忍受不了眼前的杂乱无章。”他经常这样说。

简单地把资料收拾一下,装回到那个夹子里吧。

他这么想着,动手收拾起来,等桌面上重新恢复了整洁、资料夹又像50岁男人的肚皮一样撑起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好像缺少了点什么。

好像缺少了点什么……他皱紧眉头思考着,很久很久,猛地,他突然意识到问题之所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