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密谋(第2/5页)

终于,轮到呼延云了。

他站起来的速度更快,胸脯挺得更直,嗓门也更大:“我也去过动物园,看过猩猩,它们都像段新迎一样嘴巴凸凸的!”

刘老师欣喜地看着这个学生:“大家听见没有,呼延云用了一个比喻句,就显得更加生动活泼了。”

于是,再往后的每一个同学都把“猩猩”和“段新迎”联系了起来,并且联系得越来越紧密,恨不得将这两者合二为一:“猩猩的毛儿卷卷的,就像段新迎的头发一样”,“猩猩可脏了,身上还有股味儿,段新迎也有股味儿”,“猩猩叫起来嗷嗷的,唱什么歌都会跑调的……”

段新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所有的话他都听到了,抑或什么都没有听到,好像一个又瞎又聋的老人。

一只黑色的小甲虫,从写字台的这一头爬到那一头,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不知什么时候,原本倒映着窗外天光的玻璃板,突然像电影结束后的幕布,黯淡了一切色彩,于是铺在玻璃杯下面那块绒布的墨绿色,使晦暗变成了主角和唯一。

呼延云心乱如麻,离开椅子,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暮色仿佛是在有意捉弄他,退潮一般向着窗外隐去。不知不觉,他发现黑暗已打湿了自己的脚面,想去开灯,但一种奇怪的思绪袭上心头。也许那些和往昔有关的人和事,就是荧光表上的分针和时针,在没有光亮的地方反而能看得清楚一些?不,不应该继续沉湎回忆了。

沿着记忆的河水溯流而上,对即将开展的工作也许不无意义,但那段河水太遥远、太曲折、太多暗礁,河道上空永远黑云密布,没有月亮,更不见星光。他没勇气也没力气一鼓作气走完。此时此刻,他更需要实实在在、脚踏实地的勘查——哪怕这只是逃避回忆的借口。

于是,他决定去红都郡一趟,那个以华贵而著称的小区离这里并不远,骑车也就半个小时的路程,何况,如果段新迎还没有搬家的话,也许还能碰上他——当然,现在还没有到和他见面的时候。

推开房门,沉甸甸的心事,沉甸甸的步履,就这样沿着黑黢黢的楼道,朝楼下走去。

来到一楼,楼梯的尽头宛如孕妇的肚子,忽然开阔了许多,这是传统的老楼放置自行车的地方,现在已经挤得满满登登,呼延云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山地车拽了出来,骑上去,像所有的顽童一样用前轮顶开绿色楼门,然后狠劲一蹬,由于一楼两家住户在门口种的绿植过于茂盛,把大门都遮挡住了,所以他“嘭”地冲出来时,耳朵上居然还挂着两片树叶,活像一只懵头懵脑的傻狍子。

“慢一点!”面前一个差点被他撞到的人厉声说,“你这又是要干吗去啊?”

呼延云一看,是老爸回家来了,吓得他赶紧下了车:“我……我有点事儿出去一趟。”

“这都几点了,马上就要吃晚饭了,你又有什么军国大事要办,等着上新闻联播?”老爸揶揄道。

呼延云没有回答,脸色十分难看。

老爸叹了口气,从叹气声中就能听出“朽木不可雕也”这句话,然后一推门走进楼去。呼延云像赶上大赦一般,蹬上车风驰电掣地溜了。

出了小区,过了天桥,沿着阜成路一直往西走,自行车道两旁,青翠欲滴的银杏树和郁郁葱葱的槐树,好像是缝纫时缀错了颜色的两排拉链,一直延展到无尽的远方。正是下班时分,湍急的自行车流水一样从身边滑过,此起彼伏的车铃声仿佛是钢片琴打击出的音乐,在都市上空五线谱般的电线上奏响。

呼延云边慢慢骑车边想起父亲。从童年时代,他对父亲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半夜醒来看他还在台灯下沙沙沙地写稿子——这位科技新闻记者靠着惊人的勤奋获得了惊人的成就,也就难怪他对儿子的“懒惰”倍感不满了。更加严重的是,他无论如何不能理解儿子的个性为啥那样桀骜不驯,在他看来,一辈子服从组织安排,老老实实埋头工作,就是最正确不过的成功之路。但儿子从小学时代就一直偏科,上课反驳老师的观点,考试不按照标准答案答题,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又因为“思想偏激”和痛殴学生会主席被开除,托门路拉关系给他找到了一份工作,没到半年,就和领导顶撞愤而离职……一晃二十八岁的年龄了,别人家的孩子都当上中层领导、成为业内精英了,说出来爹妈满脸光,呼延云倒好,房子、车子、女朋友,一个都没有,每天晃来晃去的,不晓得都在做什么,尤其要命的是,经常有各个派出所、分局或刑侦支队的警察登门来找他,有些甚至是浑身是血地提着手枪来的,吓得他妈三天两头肝儿颤:“我说老头子,咱们儿子又犯啥事儿了啊……”

多亏蕾蓉一次又一次来家里解释:“呼延是在帮助警方办案,你们别瞎想。”

尽管如此,“帮警察办案”毕竟不是正经职业,虽然挣到委托费也够养活自己,但是呼延云知道父亲一直对自己很失望,很失望……

而他,也从来不肯向父亲解释什么,每次面对父亲的质问和嘲讽,他就沉默和坚硬得像一块石头。

直行,右拐,左拐,再直行,粗糙的车轮像擀面杖一样,将暮色摊碾得越来越大,偶尔响起压碎了砂石的喀拉声,打断了他的回忆,目光扫过身旁二十年不变的景物:轻工业学院、市财政局、老煤厂、市幼儿师范学校、工运学院……犹如一个个顿号,把时光连接成了断断续续而又永难磨灭的固体。

前方,增光路的南边是花园里中学,有着他再也不想回忆的中学时代。路北边有一片非常稀疏的白皮松林,15岁那年的一个下着大雨的傍晚,有着他同样再也不想回忆的十分钟……

半条腿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亡命徒一般。

血,许许多多的血,顺着受伤的胳膊流下,和雨水一起在大地上疯狂地蹦跳成一片鼓噪旋即破裂的猩红,仿佛是愤怒的青春在沸腾……

也许,就是从那一天之后,自己和父亲的心结就再也没有解开。

人真是很奇怪,越是心底最深最痛的地方,一旦遇到机会,越是忍不住要扯开伤口看一看、闻一闻,仿佛能从中体味到什么新鲜的味道。此时此刻呼延云就下了车,把车支好,走进了不远处的一个路边摊,要了一碗馄饨,然后坐在椅子上,怔怔地看着在暮色中连轮廓都不再清晰的学校,又时不时偏过头看看那片稀疏的白皮松林。

虽然已经很晚了,但是教学楼的大多数窗口依然灯火通明,呼延云知道,那是学生们在上晚自习或各种补习班;而对面的白皮松林里,也有四五个红色的小圆点在一亮一灭地闪烁,那是本校或附近中学的流氓学生聚集在一起抽烟,等着一会儿的狩猎——呼延云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