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往事(第2/5页)

呼延云讶然看着罗老师,很久很久才转身走出年级组办公室。

下午改选班长的结果,另一位名叫赵峥的同学取代了他的位置。

很快就证明,新班长和高昂等人沆瀣一气,对他们欺凌同学的所作所为不但不阻止,甚至在受到欺凌的同学稍微反抗时,反而加以弹压……同学们都被这种相互勾结的状态唬住了,像狂风席卷时的小草,齐刷刷表现出沉默和屈服,而罗老师对班集体这样“稳定和谐”的局面格外满意,多次公开赞扬赵峥“领导有方”。

就这样,呼延云迎来了他有生以来的第一个“大黑暗时代”,多年以后他依然不愿意回忆那个时代,他觉得一切都宛如噩梦一般,从胸前飘扬着红领巾的明媚春光中骤然被抛弃到了深不可测的井底,低头和仰头都是绝望……每天早晨来到学校,好像就是为了耳闻目睹同学们被狠抽耳光,被踢倒在地,被烟头烫脸、被敲诈勒索,稍有反抗就换来一顿无情的群殴,口鼻流出的鲜血把楼道染得点点滴滴都是斑红,班里那四五个流氓学生整日价混在一起,穿一样的黑布鞋和白袜子,满嘴的污言秽语,比赛谁吐出的烟圈更圆,把生殖器掏出来给邻桌的女生看,脸上时不时发出异常残忍和无耻的笑容,眼睛和内心都空虚得像被剜了一刀的恶疮,流着脓水、散着恶臭,他们热衷于殴打和谩骂一切比自己弱小的人,他们像打电游一样琢磨怎样将别人摧残得更彻底,他们把全部乐趣都建立在猎物的哭泣和求饶声中……猎物们好不容易挨到放学,如果今天没有挨揍或受到其他方式的羞辱,就是难得的好运气。

抬起头,每天的天空似乎都是狭窄的、阴沉的,铅板一样的乌云和铅板一样的心情就那么沉沉甸甸地悬挂着、压抑着,毫无宣泄的可能。

毋庸置疑的一点是,段新迎是被欺负得最厉害的一个,他几乎每天都要挨揍,因为他实在拿不出钱来,因为他不会在求饶时说顺民特有的柔媚话,长得又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能够让掠食者在蹂躏中获取巨大的成就感。

“段新迎,你妈就是一傻逼,有一天去动物园逗猩猩,被猩猩拉进笼子里操了,生下的你对不对?”高昂笑嘻嘻地问他。

段新迎不说话。

“啪!”

一记耳光!

“问你丫呢,对不对?”

段新迎还是不说话。

“啪!”又一记耳光,比前一声更加响亮。

班里一片笑声,包括很多女同学,也在开心或违心地笑,一如小学时坐在教室里的同学们一样。

有半个学期,每天下午第一堂课的课间,为了醒脑提神,高昂都会对段新迎提出同样的问题,段新迎始终不回答,始终挨耳光,起初他还因为疼痛和羞耻满脸泪水,后来渐渐木然了,提问,不回答,挨打,仿佛是生活中的必然,到时间了,就要来这么一遭,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

这一切,呼延云都看见了,并经历着,但是他不再像其他同学一样笑了。他也挨过几回打。一次,另一个班的流氓李非在操场上遇见他,说了句“我听说你丫很牛逼是嘛”就突然朝他肚子狠狠踢了一脚。

回到家,父亲发现他总是弯着腰,捂着肚子,脸色惨白,就问他怎么搞的?他把挨李非打的事情说了一遍。

父亲接下来的话令他终生难忘——

“你要不招人家,人家为什么打你?”

他立刻陷入了沉默。

仿佛这句话比李非的耳光让他更加痛苦和伤心。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再和父亲对话,甚至再受到欺负,在群殴中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时候,他回到家,自己用清水清洗了伤口,涂上紫药水,包扎完毕,关上自己屋子的门,仰面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闭紧了嘴巴不发一语。

铁一样的沉默。

班里有个叫周颖的女孩,发育得比其他女生早,人也长得挺漂亮,只是不知什么原因,好像智力水平有点差,显得傻乎乎的。呼延云一向不喜欢和傻瓜做朋友,所以对这个同学敬而远之。有一天下了晚自习,他骑车回家,快到家的时候发现第二天要交的作业本忘在教室里面了,赶紧返回去拿,回到学校,他沿着黑暗的楼道上了楼,快到教室门口,忽然听见有女生在抽泣,他推开门,拉开灯,只见高昂、李琰、赵峥和另外一个班名叫章铎的同学惊慌失措地看着他,地上躺着被他们撕破了衣服的周颖。

周颖跳起来,飞快地跑出了教室。

李琰要揍呼延云,被高昂拦住了,高昂上前勾住呼延云的脖子,亲热而阴狠地说:“老班长,刚才你什么都没看见,对么?”

呼延云有点害怕,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好,那就好,今后有什么事儿跟我们说,我们罩着你!”高昂得意地笑着,把他放掉了。

呼延云像一只从猫爪子逃脱的仓鼠,踉踉跄跄地跑下楼骑车回家。路上,他看到了周颖边哭边缓缓走向黑夜深处的身影,但是他顾不了那许多了,他就一门心思想回家,回到自己屋里,锁上门,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对么?

一般来说,女孩子遇到这种事,往往都是宁可吃哑巴亏也不愿意声张,谁知周颖傻乎乎的,当晚直接跑到派出所报案了。第二天来了俩民警到学校调查,消息传得很快,在盘问了赵峥、章铎和李琰后,轮到高昂了,他离开教室前,特地绕到呼延云的座位边低声说:“你记住了,你什么都没看见,不然没你的好果子吃!”

没多久,罗老师叫呼延云去年级组办公室。推开门,屋里坐着罗老师、年级组长、教导主任和章副校长,还有两个警察,像抽足了大烟一样赖赖唧唧地靠在沙发上,看他们的神情,仿佛来到这里不是办案,而是为了一件极其无聊的事情必须要走一道极其无聊的程序来打发极其无聊的时光。教导主任指了指门口的一把椅子,呼延云坐在上面。

“你就是呼延云?”一个警察头也不抬地问,“你昨晚到学校来了?来干吗了?”

“我把作业本忘在教室里了,特地回来拿一趟。”

“你回到教室的时候看见什么了?”

呼延云沉默不语。

“说话!”警察催促道,“有事儿就说有事儿,没事儿就说没事儿!”

在成为推理者并实际参与了大量刑侦工作之后,呼延云才了解到,这种盘问的方式是极端错误和不负责的,不仅存在着故意淡化犯罪事实的倾向,而且可能将证人的证词导引向错误的方向。

然而他那时还不懂这些。

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