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酒店房间里的忧郁

酒店的大床很舒服,但萨拉睡得并不好。中央供暖系统时不时就会响一下,让她越发难以入睡。那动静听上去就像一只困在地下室里的犀牛,发了情,拼命想和锅炉交配似的。那家伙运气还不错,萨拉挖苦地想着,比我幸福。她仰面躺在换洗一新的床单上,盯着街灯投射在天花板上的橙色光影。

不知道此刻鲍勃在干什么,她自寻烦恼地想。希望他在收拾衣服了,那个王八蛋。我不想再看到那些东西。再回家时,家里会变得空荡荡的,衣柜也该空了一半。所有的记忆也都将随风而去——他的触摸,他的气味,夜里他伸手要我的样子。曾经,他那个样子总不时惹恼我,可现在……

他现在在干什么呢?伸手要他那个——她叫什么来着?索尼娅。萨拉与索尼娅素未谋面,无法想象她长什么样子。不过,突然间,一幅画面不请自到地闪入她的脑中,栩栩如生——鲍勃正和那个面容模糊的女人鸾颠凤倒。画面如此纤毫毕现,她不禁把腿甩到床边,站了起来,望向房里的那团漆黑。她心里的痛清晰可见。她仿若看到了一幅全息图,他们就在她面前卿卿我我。鲍勃用她熟悉的方式亲吻、爱抚那女人。达到高潮时,他如常地呻吟起来,唯有那重喘与难耐远非过去可比,因为她是新欢——新鲜、不同、刺激,在他眼里,在那个不忠不义的人渣眼里毫无疑问是那样的。那女人的影像也很清晰——比萨拉的身体更年轻更苗条,一头金色的长发,还露出了脸——她凑近想要看清楚那张脸,可不知为何始终一团模糊,要么挡在那女人的头发后面,要么被鲍勃的胳膊或是脑袋遮住——给我看看你的脸,该死的,臭婊子!别的我可都看过了!

可是她就是无法想象出那张脸。渐渐的,她意识到这不过是自己脑中的幻影,并不是什么真实存在的画面,于是,她开始做起了实验,让自己的大脑尽情地玩起了作画游戏。那女人的身体随之变得臃肿、松弛起来,肥硕的大腿坑坑洼洼,胸部下垂,灰白的短发打着卷。但还是看不到脸。这算是一种报复吧,想象着鲍勃在爱抚这样一个没有脸的怪物。可萨拉的痛苦并没得到丝毫缓释。

她打开灯,从小吧台里取出一瓶标价过高的威士忌,给自己倒了一杯,缩坐在床上,迟缓地喝着闷酒。我痛得急需发泄,她心想,不然非疯掉不可。那是一种肉体的痛,她感到气短,仿佛心脏受了伤。她想象着做一些疯狂的事情来缓解——大声尖叫、痛下杀手、往鲍勃身上泼汽油然后一把火点着、咆哮着冲到街上纵身跳进泰晤士河。什么事都好,只要能帮她抗住、缓解这疼痛。

可是,萨拉不会那样做。我不是那种人,她坚定地告诉自己。我能承受,我还没疯。那才是我,我不能,也不愿让自己的脑子陷入混乱,变成一大锅五味杂陈的沸水。我甚至无力驱散这疼痛,有生以来头一次如此痛彻心扉,惨过凯文一拳打在我脸上、拂袖而去,糟过妈妈试图把西蒙送到收养机构,痛过我误以为埃米莉死掉了,也坏过比西蒙被控谋杀、站上被告席的那一天。

真有这么糟糕透顶吗?眼下的痛苦我觉得难以承受,可以前的这种时候我又是什么感受?那些曾无情地重创心魂的事,我全都熬过来了。用某种……我不记得的方式。

哦,想起来了。是工作。

工作塑造了我,工作给了我自控力,工作一直都是我脱离贫穷、绝望与混乱的救星。工作让我保持理智。

我来伦敦是为了工作。明天我将第一次踏入刑事上诉法庭。我准备得还不够充分。一大摞文件还搁在桌上,现在该看看了。

她继续蜷坐在床上,不急不慢地喝着她的威士忌。慢慢地,那极度的痛苦开始弱化,变得尚能忍受了。鲍勃和那女人在一起的画面渐渐缩成了一个微小的泡泡、一个针尖似的小点儿——最终消失得一干二净!她坐在那里,放空大脑。然后,她瞥了一眼手表。

凌晨三点半。

我今天去监狱见了一个当事人。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这点小事她都想不起来了。

她仿佛刚跑完马拉松一般,拖着僵硬的双腿缓慢地挪下床,徐徐走到桌前。她这位当事人名叫贾森·巴恩斯。如果明天上诉失败,他又得在监狱里待不少年。那也会很伤人。

她翻动着卷宗,开始阅读、做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