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迈克尔·帕克

接下来,萨拉又陪埃米莉待了一天,见了见她的一些朋友,带她进城购物。她们在穿衣风格上很少能达成一致——埃米莉鄙视她母亲对名牌的嗜好,视之为对资本主义的屈服——但她们确有一个共识,那就是剑桥是世界上最冷的地方之一,当冰冷刺骨的东风从北海掠过沼泽地带一路刮过来时则更甚。萨拉为埃米莉买了一副无指羊毛手套,就像市场商贩戴的那种,还为她买了一件阿富汗羊皮大衣,那位爱尔兰推销员信誓旦旦地说,这是他直接从被美国海军摧毁的托拉波拉的某个村子进口来的。她们谁也不相信,但羊毛绕在脖子上暖融融的,再加上漂亮的民族刺绣,让埃米莉决定姑且信他一次。再说,大衣也很合身。

“谢谢你,妈妈。”她们在寒风中艰难前行,埃米莉把双手深深地蜷缩在奢华的大衣口袋里。“至少我们支持了小商贩,对抗了大型垄断商场,就算他巧舌如簧也无所谓。”

“算是我提前送你的圣诞礼物吧,”萨拉说道。“以后我就不怕你冻着了,在图书馆看书时也不会被浪漫的寒意给冻死了。”

提到学习,埃米莉皱起了眉头。她有一篇论文周二要交,可她几乎还没怎么动笔。于是,周日上午萨拉在酒店一直工作到中午,然后和埃米莉一起吃了午饭,乘下午三点左右的火车踏上了归途。

她往座位上舒服地一靠,挥手和埃米莉作别,看着她和站台徐徐退后。事情相当顺利,她暗想着。火车里坐满了人;就连头等车厢几乎也是满座。她拉开靴上的拉链,正准备将脚放到对面空座上时,一位男士通过推拉门走了进来。他在车厢里扫视了片刻,身体随着火车轻轻摇晃。然后他面带歉意地望向萨拉。

“这儿有人坐吗?”

“没有,没人坐。” 她有些遗憾地把脚收回桌下,看着他把包放到行李架上,坐了下来。他个子很高,和她年龄相仿,胡子刮得很干净,那张皱纹浮现的脸看上去很亲切,一头黑发,但两鬓均已斑白。他穿着红黄相间的厚夹克,一落座便拉开了拉链。

“空位不多,” 他说道,“我想是因为家长们陪孩子过完周末后都在往家赶。”

“可能吧。” 她盯着窗外变暗的田地说道,然后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但其中大部分内容她在上午就已经看过了,现在只需要再检查几个要点便可。她意识到那人在看着她。“那么你也是其中一员咯?”

“我?”她的发问似乎让他既意外又开心。“不是——从某个角度来说,也是。抱歉,听起来像个政客似的。我是说,我没有在上大学的孩子,如果你指的是这个的话。我是看女儿来了——她在剑桥上中学。”

“明白了。”这个话题很安全,萨拉心想。“那么是在寄宿学校就读?”

“不,她上的是珀斯中学——是走读女校。她和她母亲一起住。”男人犹豫道,看上去挺尴尬的。“我们,呃,已经不在一起了。所以才会这样利用周末去看女儿。”

“噢,抱歉。”这种事可真随处可见啊,萨拉心想。“你女儿多大了?”

“13岁。是个麻烦的年纪。她半年长了30厘米,极其关心自己的外貌,情绪就像雷区,一踩就炸。”

“我记得,”萨拉笑道,“我女儿那么大时也很麻烦。等荷尔蒙稳定下来就好了。”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我有时怀疑这是不是都怪我,因为我离开了她们。但又能怎么办呢?”他咬住下嘴唇,仿佛想起了什么难以释怀的往事。“你女儿呢?她多大?”

“就像你猜的那样,在上大学。”

“适应吗?”

“挺适应的。”接下来,萨拉花了几分钟时间谈了谈埃米莉——都是些适合与外人闲聊的琐事——她骄人的高中三年、对剑桥面试的担忧、第一次把女儿留在陌生城市的痛苦、看到她结交新朋友时的欣慰。男人安坐在对面,全神贯注,礼貌地听着。

“这是你第一次来看她吗?从开学以来?”

“对。我想,这表明她不和我们在一起也可以过得很好。”

我们,她黯然思忖着。现在这个词与她几乎再无关系。埃米莉究竟会过得怎样——在没有所谓的“我们”之后?她观察着对面的男士。他嘴巴周围的皱纹是因为离异的痛苦,还是因为其他的生活打击?或许她能从他那儿取取经。

“你女儿呢?”她问道。“都是你来看她,还是她有时也会去看你?”

“你是说约克郡吗?我住那儿。没有。她来过一次,不喜欢那儿。我给她弄了个漂亮的房间——又是组合音响,又是玩具,还有我认为她会喜欢的壁纸,但是全都白搭。她在剑桥有自己的朋友圈,这个年龄段,那才是要事,对吧?所以,不如我抽空来看她了。”

“我明白。”萨拉小心试探道,“那么你离婚了?”

“对,恐怕是这样。”他微笑道——相当迷人的微笑,萨拉心想,他一笑起来,眼睛和嘴巴周围的线条真有趣。“但是离异也有收获,我很高兴这样说。尤其是自由。”

“自由?”又是这个可怕的词。一直以来,萨拉都是家庭的一部分。正是在那个家里——那个属于她自己的家,从她16岁以来便一直容纳她的那个家——她创造了属于自己的空间,那是她所知的唯一的自由。而今,她成了孤家寡人。

“对,在我一生中最棒的时光里,能自由来去,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随心所欲,做自己喜欢的事。”他又笑了。她注意到,他的眼睛是绿色的——很罕见的颜色。“需要花些功夫去适应,但是当你真正做到时,你会发现很值得。相信我。”

“不会很孤独吗?”问陌生人这样的问题,实在太过直接,但萨拉太想知道了。

“孤独?嗯,有时会。但是这年头这类人太多了——人们会找到知己,互相安慰。”

萨拉这才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对话正把她引向不安全的方向。“抱歉,”她说道,适时打住。“这和我无关。话说,你在约克郡到底做什么工作呢?”

“房地产开发商。”

萨拉心想,埃米莉不会喜欢的。但话又说回来,那个卖给她阿富汗大衣的人不也算资本家吗?“哦,是负责开发购物中心之类的吗?”

“我倒希望是。不过,我只做小项目。我基本上都是收购废弃的旧房,整修一下,然后获利。我开发过一个房地产项目,但是差点害得我早死。我也做房屋租赁。那能带来稳定的现金流。”

“你是说租给学生?”

“学生、单身人士、贫困家庭——任何有需要的人。”他观察了她一会儿。“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