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医生与神父

“没错,我大概八天前和她谈过话。”克拉里医生对着电脑敲了敲鼠标,“找到了,是11月26日。我打电话请她过来,当面向她解释了检查结果。我们常常这么做,对待那些病情严重的都是如此。”

“那她的情况究竟有多严重,医生?”特里问道。

医生透过那副半月形的眼镜直视着特里。他看起来很面善,特里暗想道,脸上深深浅浅的皱纹和他身上老旧的亚麻外套、宽松的灯芯绒裤莫名相契。这间现代化的专科诊室铺有地毯,采用机场的报时系统,排队候诊也全由计算机处理,这医生置身其中似有些格格不入,但却令人倍感放心。若世间真有向病患宣布噩耗的妥帖之法,那眼前的男人一定深谙其道。

“恐怕不容乐观。她患了卵巢癌,而且好像已经扩散到淋巴腺了。”

“有可能痊愈吗?”

“我当然跟她说可以治愈。不然也不必多此一举地化疗了。但她是个聪慧的女人——总之,是位很好相处的女士。她追问了不少问题。所以……呃,我和她说了实话。反正,我觉得她可以承受的大部分情况都如实相告了。”

“那么事实是怎样的?”

“嗯,这是个统计学上的问题,真的。概率——就寿命、复发率等数据,她足以做出的合理预测。要知道,一旦癌细胞从原发病灶开始扩散,再想治愈就难了。到了这个地步,单一的切除手术无法根治,还得让病体完全暴露于一种极其不适、破坏性很强的状态中,以此杀灭所有的癌细胞。而至于她这个年龄段的女性,在那种病况下……”克拉里医生歉意地摊开了双手,“彻底痊愈的概率是一半对一半。我跟她说的是60%——我们一向情愿乐观一点,尽可能地乐观。我以为,这样不仅能在心理上激励病患,当然也更仁慈一些。”

仁慈一些,特里回味着这几个字。得知自己病死的概率是40%,而非50%。好吧,兴许也算得仁慈。他设身处地地想象着艾莉森·格雷当时的感受,坐在这男人面前,听着他口中的噩耗,如遭晴天霹雳、恐惧至极。难怪邻居说她面如死灰。

这究竟是份怎样的工作啊,特里暗暗揣摩着,不得不亲口告诉别人这样的噩耗。频率几何?一周一次?两周一次?

“她什么反应?”

医生面露苦相,揉搓了两下耳朵方才作答。“她当然很害怕。人人如此,那是自然而然的反应。我一一回答了她的问题,也说了治疗方案——治疗持续的时间、化疗的反应,以及她需要有人照顾等等。不幸的是,她在这儿似乎没什么朋友。但我们有名实习护士可以上门护理——我建议她考虑考虑。”

“医生,有个问题我得细问一下。在你看来,她有自杀的倾向吗?”

医生缓缓地摇了头。“没有。她没提过。但恐怕也没人会跟一个医生说这话吧?除非已经是癌症晚期了,但她不是——起码暂时还不是。她看起来确实很受打击,可在那种情况下,不过是人之常情。自杀才不正常呢。你们现在敢肯定她是自杀的吗?”

“不,还不清楚。我们还在等尸检结果。”

“嗯,他们肯定能查出癌症,能让你们进一步了解一下她的病情到底有多严重。虽然事到如今,那都无足轻重了。她在我这儿待了一阵子——大约20分钟左右吧。我想确保她先冷静下来,再开车回家。我想起来了,她那时提起了一件事,可能会是条线索。”

“什么事?”

“嗯,我想她应该是个基督徒,但对我们本地的教堂不太满意。我猜,倒不是和神父有什么瓜葛,多半是碍于宣讲的教义。她说她正打算加入天主教会,也一直坚持在聆听一位约克的神父布道。”他悲伤地笑笑,“她甚至还试着就此开了个玩笑——这让我相信她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了。她说这件事倒是给了她一个举足轻重的谈资,下次见到神父时可以和他说说。”

“你知道是哪位神父吗?”特里问。

“我确实知道。她说的那个名字很耳熟,我之前见过他。是个大好人。罗伯茨神父,主持约克的天主教堂。”

罗伯茨神父刚30出头,精力充沛、蔼然、稳重,说话带几分悦耳的爱尔兰口音,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仿佛在暗示无论这世间多么千疮百孔,他都已经找到了通往内心平静的密道,而且也乐于与有缘人分享。真是无可挑剔的教会宣讲人,很能劝人信教,特里如此寻思着,难怪他身在其位。

“艾莉森·格雷?是,没错。”他静静地坐在天主教堂的一个角落里答着话,不远处便是约克大教堂。“我见过她几次。实在太不幸了——她怎么去世的?”

“我们还在调查。”特里说道,“看起来像是自杀,但还有一些未解的谜团。这也是我前来拜访的原因。她说没说过什么话……”

“……影射她有自杀的打算?自然没和我提起过,警督。她若是说过那种话,我一定能想起来,你大可放心。”罗伯茨神父皱了皱眉,“她确实有不少烦恼,但……嗯,要知道,自杀,这可是弥天大罪。我想她也应该知道这一点。”

“弥天大罪?这话怎么说?”

年轻神父眼中的光彩逐渐黯淡,一脸正色地与特里对视着。“那是无可救赎的重罪。我们大多数人死后都会去往炼狱,然后通过亲身受难,还有在世者的祷告,赎清自己的罪愆才能脱离。但有些罪孽太过深重,根本无可救赎。自杀就是其中之一。”

“那是什么意思?她会永远待在——你刚说那叫什么?——炼狱里?”

神父深吸了一口气。“她去不了那儿。若你和我一样笃信教会的全部教义,那么照此,她的灵魂会直接下地狱。除非——这其中还有什么上帝才知道的隐情,能赦免这等重罪。”

“但愿我们能查出一些这样的隐情。”特里冷冷地说道,他很惊讶神父方才说的那席话竟是如此残酷。“你真的相信那些吗?”

“虽然如今已不流行谈论什么天堂地狱了,但你说得没错,贝特森警督,恐怕我是真的信奉此道。若她问起,我也定会告诫她。可惜她没有。”

“她究竟是为了什么来见你?”

“为了聆听天主的教诲。我相信,她一直兴之所至地接触了不少东方的宗教信仰,也加入了英国圣公会1,但她发现这些宗教仍多少有些差强人意。所以她和我谈了谈。我们的布道已经宣讲过半。原本她下周还会再来找我的。”

“她看上去有任何阴郁之色吗?忧心忡忡的样子?”

神父迟疑了:“这涉及保密的问题……”

“天啊,神父!这女人已经死了!我只是想找出一些所谓的减罪情节,没准能帮助我们理清死亡原因,用你的话说,就是拯救她的灵魂免于下地狱!”特里的话音回荡在这如洞穴般宽阔的教堂内,招来了些许惊异的侧目。他意识到自己方才言辞激烈的喧哗颇为不敬,却不甚在意,反而觉得他们的整个对话都有些下作可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