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陈仇宿怨(第2/6页)

又绕过几座坟头,一小块洼地露了出来。洼地中央,堆着个孤零零的小冢,冢边无树无表,只插着一段斫去树皮的圆木。

见这小冢造得与其他墓茔格格不入,崔玉贵也顾不上搜寻烛光,鬼使神差地闯至冢前。

那圆木上一面削平,用刀刻着几个歪歪斜斜的字迹。崔玉贵只瞧了一眼,当即双膝跪倒,伏冢大恸。

原来木上刻有“他塔喇氏埋香之所”八个大字,而那“他塔喇氏”,正是珍妃的娘家旗姓。并且,前番那烛火熄于此,那鬼影亦泯于此,这冢中所葬若非珍妃,又岂会是旁人?

只是这冢又矮又小,较之寻常坟墓尚且不如,相形之下,附近的太监茔穴都比它气派得多。知道内情的,晓得里面葬着位皇妃;不知道的,必会以为是个村野匹夫倒毙,被草草地浅埋于此。

崔玉贵捶胸顿足,只哭得呼天抢地。“娘娘啊……你是万金之躯,怎还被葬在了这等腌臜之地?你没能得个善终……身后事还遭如此糊弄……这般罪过,奴才我百死莫赎啊!对了娘娘,奴才刚得了一大笔银子,奴才什么也不管了,先拿这钱给你另选块风水宝地,重新将你风光大殡!这种破地方,哪里配作娘娘的陵寝?多待上一刻,都是对娘娘的亵渎!对!奴才先拆了那劳什子木头再说!”

说完,崔玉贵爬起来,发疯似的去撼冢前那段圆木。才晃了两下,手上便觉一麻,一颗珍珠击在了腕间,骨碌骨碌滚落在脚边。

夜黑雨急,崔玉贵也没看清那珍珠是从何处击来,他略微怔了怔,向冢叫道:“娘娘明鉴!奴才此举,全是为娘娘着想啊……”

言讫,崔玉贵又要去拔那圆木,双臂还没搂实,臂弯上复挨了两颗珍珠。说来也怪,那珍珠原不算什么沉重之物,可这双击之力,竟不亚于钢丸铅弹。

崔玉贵胳膊上吃疼,只得松了手。“娘娘,你为什么总拦着奴才?这圆木实在是寒酸得紧……它……”

说到这儿,崔玉贵眉头一跳,后半截话生生憋在了肚里。此刻他始发现,方才经自己一番摇撼,那木土相接处已有些松动,圆木下方有半个小字露了出来,余下的尚埋在地里。

见圆木上还刻着字,崔玉贵俯身就挖,此时珍珠不再打来,故而崔玉贵也没受什么阻碍,便将木旁松土挖下了几寸深浅。

待用地下积水洗去木上残泥,崔玉贵不由得二目睖睁。“英泰恭立?英泰……英泰……为娘娘修冢之人,竟会是他?”

乍见“英泰”二字,崔玉贵脑中顿时浮现出一个人来——总管大太监李连英。

李连英弟兄五个,按宗谱泰字辈定名,从长至末,依次为国、英、宝、升、世。老二英泰八岁净身,九岁上易名“进喜”入宫,先于奏事处和景仁宫等地当差,后调入长春宫,由慈禧赐名“连英”。

对于李连英的本名,宫内旁人自是不知,可偏偏就瞒不过崔玉贵。原来,崔、李二宦皆是河间人,所属的两个村子仅隔了一条子牙河。并且李的叔伯姑母,嫁给了崔的堂兄弟,真要论道起来,李得管崔叫表叔。当年李家那点儿事儿,崔玉贵差不多都知道,漫说是本来名姓,就连李幼时那个“机灵”的乳名,崔都是门清儿。只不过李得宠后,将“机灵”二字一颠倒,再取个谐音唤作“灵杰”,当成自己的表字台甫。

有了这层因果,所以崔玉贵一瞧木上留字,便晓得是李连英所为。只是崔有些不明白,李办事向来是八面玲珑,他将珍妃草率地葬在太监茔中还则罢了,可为何对其身份不彰不表,只立了一截仅刻姓氏的陈枝旧木?

还有那木下留记,也颇为蹊跷。按说碑铭的署款都应放在明面上,可李连英却有意埋入地下,若不是崔玉贵晃动了圆木,谁会知道那木上还另刻有字?

“他如此遮掩,莫非是怕得罪什么人?”崔玉贵略加琢磨,终于明白了李连英的良苦用心。

珍妃是因获咎慈禧而死,要是将其张扬大葬,势必会引得慈禧不快,因此李连英不敢显山露水,唯有把遗骸草殓粗埋。有此陋冢做墓,总强过暴尸露骨。

李连英心里有数:光绪帝毕竟年轻,一旦日后得势,必会将后党一派尽数清算。他之所以甘冒风险于圆木上留名存迹,是图万一真到了那地步,光绪念及他为珍妃殓骨的面上,也不至于为难自己。只不过李连英生性圆滑,为保万全,这才落了个鲜为人知的本名。

想通了此节,崔玉贵对李连英刮目相看。“怪不得他能一直压着我,嘿,老崔我那点儿能耐,确实是远不如他啊!”

崔玉贵说完,把之前挖出的泥土,又回填在木下坑中。待将“英泰恭立”四字遮住后,崔玉贵才站起身来,在衣襟上抹净了手。

弄完了这些,崔玉贵一抬头,见冢后不远处多了个白影。不必说,那正是珍妃再度显灵。

雨雾重阻,珍妃鬼魂瞧上去一如昏惚,只是她手中寒光四射,分明是握着一把夺命的利刃。

崔玉贵苦笑一声,道:“是了,娘娘特意至此,是为了拿奴才的脑袋在坟前血祭吧?嘿,方才奴才那一番闹腾,反倒是多管闲事了。娘娘放心吧,奴才既然跟到了这里,也就没打算要活着离开,不过这些年来,那一桩桩的旧事,一直压在奴才心上,临死之前,就让奴才说个痛快吧!”

珍妃的鬼魂提刀不动,崔玉贵等了一阵,又道:“娘娘不作声,奴才就当是娘娘应了……娘娘啊,奴才生性好胜、爱逞能露脸,这些宫里头的老人都知道。可奴才是阳面上的人,绝不使阴损坏。你出事后,宫里头都传,当年把你推到井里,是奴才向老太后支的招。嘿,我崔玉贵多大本事,能使唤动老太后?没错,奴才是国丈桂公爷的义子,皇后也算奴才的干姊妹,皇后又是老太后的嫡亲侄女……唉,正因为这样,大伙才疑心是奴才捣的鬼。可娘娘你想,那会儿奴才单凭走老太后的路子,便能大红大紫,犯不着再去招惹你和皇上,弄个两头不讨好哪。原来,宫里风言风语,说奴才是靠钻了桂公爷裤裆,才爬到二总管那个位子上……是,桂公爷对奴才有知遇之恩,奴才打心眼里感激他,可那是在宫外啊!在宫里头,奴才位子再高,也不过是皇后、老太后的一个使唤下人,牵涉娘娘与皇上的事,奴才躲都来不及,又怎么敢去指手画脚?”

说到这里,崔玉贵胸口起伏,神情激动。“嘿,主子犯事,奴才顶缸,从古至今,这种事还少了?娘娘,奴才以前闲来无事,曾在书馆里听那《说岳传》的故事。提起岳爷爷的精忠来,听客们无不高声叫好;可说到那秦桧时,人人却跳着脚破口痛骂,恨他阴险求和,跟金人设计谋害了岳爷爷这位大忠臣。那会儿奴才一根筋,也扎在人堆里跟着大骂秦桧……可直到摊上娘娘你这桩事后,才知那秦桧老兄,未尝不是跟奴才一样,实为代人受过哪……岳爷爷抗金,是为了收复失地,一雪靖康之耻。雪耻之后,自然要迎回被金人掳去的徽、钦二帝。那会儿徽宗是不在了,可那钦宗却还活着。若真被岳爷爷捣破黄龙,接回了钦宗,那已稳坐龙庭高宗赵构将置于何地?说到这儿,娘娘应该明白了吧?最最不想让岳爷爷破金的,正是那赵构老儿啊。那秦桧无非是他的一个棋子、一只替罪羊!百代之后,唯见秦桧的铸像跪地受唾,却不闻真正的祸首赵构遭过半分指责。嘿,那君臣二人的迥然际遇,不正似老太后和奴才吗?娘娘落井后,不单是皇上恨我入骨,就连朝野内外都骂奴才欺主忤上……奴才死不足惜,但唯恐步了那秦桧后尘,落下个千古骂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