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陈仇宿怨(第3/6页)

崔玉贵悲愤难抑,几度哽噎,面上糊然一片,也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良久,崔玉贵心绪稍稍平复,他擦了擦脸,又接着望魂絮絮:“娘娘,你出事那天的情景,就好像还在奴才眼目前儿……娘娘你也知道,那阵子宫外正闹二毛子,老太后就把护卫内宫的差事,都交在了奴才身上。奴才领旨后,日夜不敢闲着,万一有个纰漏,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啊。那会儿奴才安排东、指挥西,忙活得脚打后脑勺,接连几日,都睡不了一个囫囵觉。除去巡守宫禁,奴才还是内廷回事的头儿,外边军机房的折子要奏上去,里头的话要递出来,奴才给老太后又当耳朵又当嘴,里里外外得跑不知多少遍……那一天,奴才记得很牢,是庚子年的七月二十日,奴才刚请走了膳牌子,却被老太后叫住。老太后要奴才传旨,她要在未正时刻召见娘娘你,让你在颐和轩候驾。当时奴才就犯嘀咕了,按宫里规矩,去召妃子例来是俩儿人的差事,单独一人,谁敢私下去领?水再大,也不能漫过船去啊。奴才一琢磨,既然老太后点了颐和轩的名,在那边掌事的王德环也少不得担此干系。于是,奴才就约上了王德环,跟她说奉了懿旨,要去请娘娘你。王德环听说是老太后吩咐,当下也没多问,跟着奴才便去了东北三所。”

“东北三所,便是所谓的‘冷宫’了。那地方,奴才是头一回去,就见正门口一直关着,上面还贴了内务府的十字封条。人要进出,得走西侧的腰子门。奴才跟王德环进去禀明了来意,那里边的老太监才把我们领在娘娘你的房前。奴才还记得,娘娘那会儿住在北房最西头的屋子,屋门从外头反锁着,几扇窗户也用木板钉死,就留了一扇活的。唉,奴才不问也知道,那扇窗户,是为了给娘娘递饭送水的,被关在那里头,与坐监何异啊?娘娘是个讲究人,不愿蓬头垢面地见我们这些下人,所以奴才和王德环也不催,就等娘娘梳理停当再行宣旨。娘娘出来后,一张清水脸,始终不发一言。头顶的二把头摘了络子,淡青色的绸子袍,脚下没穿花盆底,只着了双墨绿缎鞋。接旨谢恩之后,娘娘也没多说什么,站起身来便朝颐和轩走,奴才和王德环一瞧,赶紧一前一后地跟在甬道两边伺候……”

“等到了颐和轩,老太后早坐在那里了。当时奴才还纳闷儿,那里空落落的,除了老太后,怎么连一个随侍的宫女都没有?奴才复旨后,娘娘便进前叩头,道完了吉祥,娘娘又缄口听训。半晌,老太后才将下巴一扬,张嘴道:‘洋人快要破城了,外头乱糟糟的,眼下这局势,谁也保不齐会怎样。宫里头万一有人受了污辱,那就丢尽了皇家的脸面,对不住列祖列宗!我这话的意思,你能明白吗?’奴才听老太后话头不对,在一旁都吓得打了个激灵,没承想娘娘你把头一抬,开口便道:‘我明白,可我不曾给祖宗丢人!’老太后一愣,又道:‘你年轻,容易招惹是非,我们说不定要去避一避,带着你却有诸多不便。’娘娘也道:‘老佛爷大可去避,留下皇上坐镇京师、维持大局!’娘娘啊,就是你这句话戳了老太后心窝子了。老太后一听,当场就翻了脸,命奴才和王德环把你扔入贞顺门那口井下。王德环一见这阵势,吓得都傻了,奴才那会儿也害怕,可还没到糊涂的份儿上,以为老太后正在火头上,忙跪下求情,还推衍说娘娘的玉体,我们做奴才的不能碰。谁知老太后指着奴才的鼻子便骂:‘为整治她,我故意打发走了闲人,还不动手却等什么?’奴才那时方知,原来老太后并非一时之气,她早已打算好,铁了心要置娘娘于死地!对老太后的性子,奴才心知肚明,她定下的主意,十头牛都拉不回。眼见再耗下去,娘娘也难逃一死,说不定还会徒遭羞辱,于是奴才便把心一横,反抱起娘娘,将你投下井中了……娘娘,奴才之所以要把你大头朝下扔,是知道那井水并不深,让你一头撞死在井底的石头上反来得痛快,总好过被淹被呛、零碎受罪啊……”

崔玉贵说到这儿,已是泣涕齐下。“娘娘啊,奴才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幕,那是奴才这辈子经历过最惨的事了……现在回想起来,奴才心里除了懊悔,更多的是对你的敬佩。实话实说,奴才这大半生,轻易不服什么人,可打那天起,奴才对娘娘佩服得五体投地!那时候你明知死到临头,却一点儿也没打战,说出来的话比刀子都锋利……‘我不曾给祖宗丢人!’‘我没犯应死的罪!’‘别人爱逃不逃,但皇上不应该逃!’你听听,这几句话说得多在理?噎得老太后一句话也没法子答,只能耍横使蛮。娘娘那时已在东北三所关了三年多了吧?换作二下旁人,棱角早磨干净了,唯独娘娘没失骨气,对着老太后还能说出那样的话来,真真是了不起哪!唉,可叹娘娘至死,都想再见皇上一面,却终也未能如愿啊……嘿,娘娘你是不知道,那天老太后虽说要出去避一避,其实也就是那么一提,压根儿就没做准备。可到了后半夜寅时,那王德环却慌里慌张地来找奴才,说是听着四外殿脊上,总有野猫怪叫,怕是娘娘你死得屈,冤魂不散地来找她算账。那会儿奴才在守夜,也听到了那动静。按说宫里那么大,有猫叫也不稀奇,可是那猫叫奴才听多了,断不会拖着长长的尾音儿。经过白天那事,我俩儿心里都有鬼,哆里哆嗦地听了半天,都没听出个什么道道来。等到天蒙蒙亮了,那叫声非但不停,反从四面八方响得更厉害了!”

“再后来,老太后也被惊醒了,命人出去打探后才知道,原来洋鬼子已打进了城,正围着天坛朝紫禁城开枪示威,那所谓的野猫怪叫,其实是从洋枪中射出来的子弹,破着风呼呼飞啸的声音。乍听到这个消息,老太后半晌都没缓过神儿来,丢魂了一般,不时朝颐和轩的方向看上几眼。奴才知道,老太后那是亏着心呢,准以为是娘娘的冤魂作祟,给她现世报了。又过了半个更次,乐寿堂西偏殿上突然一声轰响,大伙出去一瞧,竟是一颗流弹打了进来。直到那一刻,老太后这才真的慌了,她吓得脸色蜡黄,赶紧点了几个人,叫上皇上,一并换了汉人的打扮,匆匆出宫西逃了……唉,真是破天荒,咱大清开国以来,何曾摊上过这等狼狈事啊?娘娘你前脚被害,洋鬼子后脚就破了城,别说是老太后心虚,就连奴才都感觉是娘娘显的神通啊。打从西安回銮后,老太后就改性了,不但对洋人换了脾气,并且把害死娘娘的罪过,全扣到了奴才一人的头上。老太后说,她压根儿就没害娘娘的心,是奴才逞能,硬要把娘娘扔下井的,一看见奴才就生气,所以就把奴才撵出了宫。嘿,过了河便拆桥,卸了磨就杀驴!奴才虽不是驴,可也有那驴的倔脾气,桂公爷曾让奴才找人通融一下,低下头服个软,可奴才偏不!时运不济,抱着胳臂一忍,咱谁也不用求!再者说了,从头到尾,奴才就没想过要加害娘娘!要是低三下四地央人说情,岂不是真把黑锅给背实了?唉……娘娘啊,奴才啰啰唆唆说这么多,可不是为了向你讨饶,在死之前把心里话全倒出来,奴才就能安安稳稳地上路喽……娘娘,你动手吧!此生尚有亏欠之处,就容奴才到了下面,再一并偿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