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代马依风(第3/7页)

“真是大言不惭!”冯慎斥道,“他们残害我无辜百姓时,可曾想过一个饶字?可曾念到一个恕字?还有川岛先生说是‘相逼’,在下可有些不大明白!究竟是指逼你呢还是逼这伙浪人?这口气,听着倒像是一伙!”

“血口喷人!”川岛已觉失言,恼羞成怒道,“谁与他们是一伙!?我的意思是说,王爷豁略大量,或许能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哈哈哈”,肃王仰天笑罢,目光一寒。“风外贤弟,这番你却猜错了!本王今天,偏要小肚鸡肠!来啊,把这伙浪人统统押回京城,鞫审之后,一律枭首弃市,以告亡灵!”

话音一落,官军便拥上前抓人。众忍拼命挣扎,齐朝着肃王竭声大叫。

“且慢!”肃王瞧着不对,问道,“他们鬼叫什么?”

川岛刚想转译,肃王却把脸扭向伍连德。“你来告诉本王。”

伍连德见问,便道:“他们说……就算要死,也不死在支那人手中……”

“他娘的!想痛快点死都没那么便宜,非教这伙恶贼零碎受苦!”鲁班头气极,没口子大骂。其余兵士按剑旁观,面上也皆有怒色。

肃王摆摆手,道:“杀人不过头点地,死囚临刑前还得喂顿酒肉呢。这样吧风外弟,本王就卖你个面子!”

川岛还当肃王要通融,心下又惊又喜:“王爷之意,是把他们交给我等处治?”

“不错,就交给你了!”肃王道,“这伙浪人不愿受我大清刑罚,那是再好没有!杀他们这般禽兽不如的东西,本王还嫌污了双手!风外贤弟,恰好你们驻屯军在,由你们就地行刑,不也正好满足了他们的心愿吗?”

“就地?”川岛心中一寒,“王爷是说……要我们当场杀人?”

“是啊,”肃王道,“你当本王会让他们竖着出寺?风外贤弟,这是本王最后的让步。将他们正法后,剩下的事,本王便不再追究了!”

“王爷,”冯慎急道,“恶徒还未加审问……”

“不必说了,”肃王道,“本王自有打算。”

其实肃王明白,这伙浪人背后,肯定另有主使。可担心再审下去牵连大众,易酿成邦交剧变。而逼着东洋人自己出手,就算追查盘道起来,也赖不到朝廷头上。只是当着川岛面上,这层念头不便与冯慎明说。

见川岛怔立不动,肃王又催促道:“风外贤弟迟迟不决,难道是不忍下手吗?”

川岛把心一横,“王爷有命,不敢不遵,我这便着手安排!”

待走回本队,川岛将肃王之意转述给诸倭。菅原面上一拧,险些当场发作。

“不可鲁莽!”川岛小声喝道,“现在与清军冲突,无疑是以卵击石!”

菅原强忍道:“那……那怎么办?”

“我去跟坂本他们谈谈吧……”川岛长叹一声,朝围守众忍的清兵走去。“请几位兄弟暂避一旁,我有话要对这伙浪人说!”

兵丁齐望肃王,见他缓缓地点了点头,这才四下散开。

川岛压低嗓音,哽咽道:“坂本博士、诸位兄弟……川岛无能,此番怕是救你们不成了……”

坂本惨然笑笑,“川岛君不必自责,我们本就有殉国的打算了。”

川岛道:“诸君舍身取义,川岛定会如实上奏军部,天皇念及你们的忠勇,必会追谥你们为武士!”

“武士”的资格,在东洋可谓殊荣。诸忍脸上露出一丝欣喜,都颤声问道:“川岛君,那我等能以……能以‘切腹’赴义吗?”

“当然可以”,川岛正色道,“武士们,帝国以你们为傲!”

见诸忍神情怪异,鲁班头捅了捅伍连德。“哎老伍,他们在说什么?瞧着模样不对啊,别是想耍花招吧?”

伍连德摇头道:“离得太远,我也听不清楚……”

鲁班头还欲问,川岛已沉着脸返了回来。

“王爷,都安排妥了!”

“好,”肃王道,“那就别耽搁了,让他们早死早托生!”

“然而盗亦有道”,川岛央道,“请王爷允准,依照我们东洋的风俗,给他们一个体面的死法!”

“成!”肃王道,“本王只要他们留下脑袋,其他的随便就是!”

听肃王应下,川岛立马派人去购备所需。一队清兵相随下山,明着是帮协,暗里实则监视。

一行人此去用时甚久,直过了两个时辰,这才回寺。见日本人搬着些白绫、素色衣物等,肃王问那押护小校道:“他们去哪里置来那怪里怪气的丧服?”

小校道:“回王爷,东洋人去镇上招集了裁缝,连说带比画,这才匆匆赶制出来。也不叫丧服,好像叫什么‘羽织袴’。”

“死到临头还要摆臭谱!”鲁班头哼道,“王爷,要我说,咱就直接唰唰几刀,省得陪他们瞎折腾!”

“算了,”肃王挥手道,“就由着他们去吧。”

只见日本兵打扫了块空地出来,将白绫裁成几尺见方,在殿前依序铺平。

诸忍洗净了头脸,用白巾绕腹裹紧,又罩上那素色袴衣,这才在绫块上各自跪定。

坂本跪在当先,一头乱发格外突兀。川岛吩咐手下解下随身怀纸、短刀,分别置于诸忍面前。“坂本君、武士们,仓促间备不得祭刀仪扇,权用这胁差尽忠吧。稍后,我等亲自为诸位英雄介错!”

“拜托了!”坂本伏首一拜,朝伍连德遥望一眼。“星联!与君匆聚,不舍良多,你我之谊,来世赓续吧!”

“哲也……”伍连德身子晃了几晃,早已泪眼模糊。张绪当年,往事如烟,昔日里的一幕幕,历历浮现。

“星联,临终前为你再吹奏一曲吧,就当是我的辞世之音了!”坂本说完,从袴衣下取出那根尺八,将吹口搭在唇下。

曲声一起,入耳悲凉。抚孔沉浮间,气韵怆然清远,戚悒幽咽,闻之神伤。

诸忍听了一阵,皆是默然垂泪,情不自禁的,随曲怅怅而歌。

肃王叹口气,问伍连德道:“他们唱些什么?怎这般凄惨?”

伍连德哽咽道:“这歌……叫作《竹田子守呗》,是旧时流传于京都的一首民谣……因词真意切,在佣女役妇中广为传唱……”

“佣女役妇?”鲁班头不解道,“那他们大老爷们儿的唱个什么劲儿?”

伍连德道:“我从坂本那里听说,那种从小便充当忍者的,多半是贫苦小户的孩子。他们的母亲,也往往靠给有钱人家当奶娘为生。许是听母亲唱得多了,自己也跟着学会了……”

“唉”,肃王喟息道,“狐死首丘,代马依风。他们这是想家了……”

伍连德缄然不语,任那如泣的歌声在耳边萦绕:

咿咿稚童,夙夜涕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