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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迈利可以眼睛半睁半闭、似睡非睡地倾听;他那圆胖的身子向前倾着,一动不动,脸上带着善解人意的微笑,这也是他在倾听。他能够倾听别人,是因为他从不指望从其他人那儿得到任何好处,从不做任何批评,而且在你坦白之前,他早已宽恕了你犯下的一切可怕罪行。不过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他的妻子安恩。他比窃听器还善于聆听,因为一旦碰到至关重要的信息,他的头脑立刻就会兴奋起来;他好像有本事预先发现这些信息,即使他还不清楚它们究竟会引向何处。

在我来到讯问处的许多年前,史迈利也就是这样聆听来自赖斯利普区迪恩街十二号的阿瑟·威尔弗雷德·霍索恩先生的,也是在这个909房间。现在我正坐在这里,好奇地翻阅着一卷标着“即将销毁”的发黄的档案,这是我从讯问处保险库的架子上翻出来的。

我是漫无目的地开始翻看的——你甚至可以说有几分轻佻——就像在俱乐部里随手拿起一本过期的《闲谈者》杂志一样。突然,我无意间发现档案中出现了史迈利那熟悉而谨慎的笔迹,一页接着一页,小写字母“t”有着德国式的尖锐笔锋,“e”则是希腊式的花体,还有他那传奇一般的签名标记。每次他不得不在表演中亲自出场的时候——他都会把自己简称为“DO”,这是“值班军官”(Duty Officer)的首字母缩写。史迈利对首字母缩写的痛恨可是出了名的,从这一点上你也能再次看出他天性中避世的一面,如果不能算是完全遁世的话。即便是发现了一卷失落的莎士比亚手稿,我也不会像现在这么激动。所有的材料都在:霍索恩那封信的原件、根据谈话时的录音整理出的文字材料,甚至还有霍索恩签过字的旅费和零用钱的收据。

乏味无聊的感觉一扫而空。遭到贬谪的沉重不再压迫着我,这间空荡荡的大房间里的死寂也是一样。我和史迈利分享着这儿的一切,等着听到阿瑟·霍索恩那双忠心耿耿的军靴发出的咔嗒咔嗒声,等着他大步穿过走廊,来到史迈利的面前。

“尊敬的先生,”霍索恩在致“国防部负责情报工作的长官”的信中写道。看到这儿,由于我们都是英国人,他所在社会阶层的特点已经跃然纸上——也许只是因为他随便乱用大写字母显得很奇怪吧,没受过什么教育的人都喜欢这么干。我估计他写这封信肯定花了不少工夫,说不定手边还摆着一本字典。“我希望能和您部门里的工作人员面谈,关于一个人,他为英国情报机构做过秘密工作,是最高级别的。这个人的名字对于我妻子非常重要,也许对你们自己也很重要,所以在这封信里我不便提及。”

全文到此结束。签名是“二级准尉A.W.霍索恩,已退役”,即阿瑟·威尔弗雷德·霍索恩,史迈利从选民登记表中查到的就是这个名字,然后他还去查了陆军部的档案。史迈利在霍索恩的个人情况记录单上不厌其烦地写道:生于1915年,1939年应征入伍,曾随第八军团在开罗和阿拉曼155作战。原士官长阿瑟·威尔弗雷德·霍索恩,战斗中两次负伤,荣获三次嘉奖及一枚英勇勋章,退役时的记录上没有丝毫污点,“堪称全世界作战人员中最为杰出的楷模”,他的指挥官在一通热情洋溢却有点夸张的嘉奖令中如此写道。

我知道,作为一位出色的专业人士,史迈利肯定会在客户登门拜访之前早早就位,就像最近这几个月以来我做的一样:坐在同一张用战争期间的松木做的破旧的黄色桌子前,桌子的边缘被烧成了棕褐色,据说是德国佬干的;桌上摆着同一部老式电话,拨盘上既有数字也有字母;同一张手工上色的女王照片,是她二十岁时骑在马背上拍的。我仿佛看到史迈利皱起眉头盯着手表,然后拉长了脸环视着和平常一样乱糟糟的房间,因为从大家能记起的时候开始,我们一直在跟国防部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以决定负责打扫卫生的究竟是他们,还是我们。我仿佛看见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手绢——又是很费劲,史迈利不管做什么动作都得费一番工夫——擦掉他那把木椅子上的尘垢,然后提前把桌子对面霍索恩要坐的椅子也擦干净。接着就像我自己也做过好几次的那样,把女王陛下的照片擦拭干净,摆正相框,让她那双年轻的、充满理想的眼睛重新焕发出光彩。

我估计史迈利已经在提前研究谈话对象的心理了,任何优秀的情报官员都应该做到这一点。不管怎么说,一个当过士官长的老兵肯定还是希望看到他这里井井有条。然后我看到了霍索恩本人,准时得分毫不差,在看门人的带领下走进房间,身上穿着他最好的一套西服,衣扣像军装一样扣得整整齐齐,靴子的尖头擦得铮亮,像七叶树果似的在暗中闪闪发光。史迈利在会面记录单上对霍索恩的描述只有寥寥几句,却非常传神:身高五英尺七英寸,灰白的短发,胡须剃得很干净,一副军人仪表。其他特征:左腿微跛,穿着军靴。

“我是霍索恩,先生。”他干脆地说道,随即以立正姿势站好,史迈利好不容易才劝他坐下来。

史迈利那天的身份是诺丁汉少校,有一张带照片的气派卡片可资证明。这会儿我读着史迈利写的报告,口袋里也装着一张类似的卡片,上面的名字是内德·阿斯科特上校。可别问我为什么要选阿斯科特这个名字,你只需要知道我在选择地名作为化名的时候,又一次下意识地模仿起了史迈利小小的习惯。

“长官,您要是不介意的话我想问问,您来自哪个部队?”霍索恩坐下后问史迈利。

“综合后勤服务部队。”史迈利说道,上头只允许我们这么回答。

不过我敢肯定,这句话史迈利很难说出口。和我一样,他也不情愿把自己说成某种从不参与战斗的人。

为了证明自己的忠诚,霍索恩带来了他的那些勋章,用一块擦枪布包着。为了他,史迈利很有礼貌地逐一查看了勋章。

“是为了我们的儿子,先生,”老人说,“我一定得来问问您。我妻子——唉,她根本都不愿意再听了,她说那都是他在胡说八道。但我跟她说,我得来问问你们。我告诉她,哪怕您拒绝回答都没关系,可要是不替儿子问问清楚,我就没有尽到自己对他的义务。”

史迈利什么都没说,可我敢肯定他的沉默之中带着同情的意味。

“少校,您要知道,我们只有肯这么一个儿子,所以这是很自然的。”霍索恩带着歉意说道。

史迈利还是让老人慢慢地说着。我不是说过他最善于倾听吗?史迈利不需要问什么问题,就能引导着你把答案说出来,这全都是因为他倾听的时候特别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