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圆场移师(第4/7页)

大家看着他,然而他的脸色固若山岩,难以从中解读信息。

“在下同样祝福您,长官!”他最后闷哼一声,挂回电话,力道之猛,整张桌子因而应声蹦跳一下。随后他转向上海籍老服务生。“郭先生,请帮我招一辆小马力引擎车好吗?各位,拍拍屁股走人啦,你们这一群!”

“干吗走人?”小矮人说,心里希望自己也包括在内。

“跑新闻啦,你这个自大的小红衣主教,跑新闻去,你们这堆沉迷酒色的阁下。去追求财富、名望、女人、长寿!”

众人无一能解释他阴郁的心情。

“浅喉咙究竟说了什么,有那么糟糕吗?”邋遢加拿大牛仔问。他一头雾水。

小矮人附和:“对啊,他怎么说的,库洛老兄?”

“他说:‘无可奉告。’”库洛以文雅的口吻回答,仿佛这四字重重折损他的专业尊严。

因此一行人朝山顶挺进,留下静静喝酒的多数客人。同行者包括寻死匈奴,高个陆克,邋遢加拿大牛仔——蓄有墨西哥革命家髭须的他,相貌格外醒目。此外还有爱当跟屁虫的小矮人,以及老库洛与两名陆军女眷——由于上海少年浸信会保守派保龄球俱乐部召开全体会议,因此女士得以参加,只不过会员皆需宣誓禁欲。令人惊讶的是,和气的粤籍司机愿载全部人,证明了有心必能克服现实障碍。司机甚至同意开立三张收据给三位记者,此举是香港出租车司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做法。这是突破所有先例的一天。库洛坐在前座,戴着那顶招牌软草帽,缎带的颜色取自伊顿校徽,是老同志遗赠之礼。小矮人被挤上变速杆,其余三名男士就位后座,两位小姐则坐在陆克大腿上,让他很难擦拭嘴角。摇滚客认为不宜同行。他将餐巾塞入衣领,准备享用俱乐部的烤羊排加薄荷酱与大量马铃薯。

“再给我一杯啤酒!这一次要冰的,听懂了没,小子?冰冰凉凉的,快快端来!”

然而这一行人一离开视线,摇滚客也用上了电话,与权威人士通话,以免独漏新闻,无奈双方的共识是目前无计可施。

出租车是辆红色奔驰,还算新车,但山顶是缩短汽车寿命的最大杀手;车子以趋近于零的速度无止境爬升,冷气全力放送。天气仍持续恶劣。出租车喘息着缓缓登上水泥峭壁时,浓雾包围过来,稠密得足以令人窒息。下了车,情况更趋严重。一道燠热顽强的帘幕已拉过山顶,散发着汽油味,满是山谷传来的嘈杂声。湿气以细微高温粒子的形态聚合,飘浮在空气中。若是晴天,往南往北的景观皆可尽收眼底,是地球上最宜人的美景之一。往北看是九龙以及新界的青蓝山影,往南看是浅水湾、深水湾与开阔的南海。巍安居不愧由皇家海军于二十年代打造,显现出当年海军那份盛大的纯真,不但接收也透出一抹权力感。然而这天下午,假若巍安居不是坐落在林中,假若不是处于参天巨木围出的空地,假若这些树未将浓雾排拒在外,他们将只能看见两根白色水泥梁柱,上面有注明了“日”与“夜”的两个门铃;只能看见梁柱之间围上链条的大门。多亏树木成林,巍安居清晰可见,只不过距离大门有五十码之远。他们能分辨出排水管、消防梯、晒衣绳,也能欣赏到日军占领四年间加建的绿色圆顶。

小矮人急欲进门,连忙走向前去按下注明“日”的按钮。柱子内设有对讲机,大家全盯着瞧,静候声响,或是依陆克的预测喷出大麻烟雾。广东籍司机停车路边,打开收音机,音量开到最大,电台播放的是哀怨的华语情歌,持续不歇。另一根柱子只镶了一块黄铜牌子,刻着明眼人一眼能识破的西辛格假身份:跨军种联络处。寻死匈奴取出相机,有条不紊地拍照,仿佛置身熟悉的战场。

“礼拜六他们大概不上班吧。”陆克表示,众人则继续等待。此话一出,库洛以“别傻了”响应,并说间谍一个礼拜上班七天,二十四小时无休,而且不吃不喝,塔夫蒂例外。

“连午安也不讲。”小矮人说。

他按下注明“夜”的门铃,将扭曲的红唇贴近对讲机出声口,假冒英国上流阶层的口音。这种口音为他带来了信任度,他运用得极为巧妙,令人啧啧称奇。

“在下姓名为麦可·汉斯德西摩,是大牛的私人跟班。有急事相商,是否能请西辛格少校接见。少校或许没有注意到,珠江上方似乎正出现一朵蘑菇云,扰乱了大牛打高尔夫的心情。谢谢。可否请您开门?”

金发女孩之一傻笑一阵。

“他是汉斯德西摩家族的人,我怎么不知道?”她说。

两女抛下陆克,改挽邋遢加拿大人的手臂,大部分时间凑着他耳朵讲悄悄话。

“他是俄国妖僧拉斯普丁,”女孩之一以仰慕的口吻说,一面抚摸他大腿后方,“那部电影我看过。他长得一模一样,是不是啊,加拿大?”

每个人都接过陆克的随身酒瓶喝了一口,一面重新部署,思忖下一步怎么走。停靠路边的出租车持续传来高唱不休的华语情歌,而柱子上的对讲机却一声不响。小矮人同时按下两按钮,接着表演卡彭式的威胁。

“你给我听好,西辛格,我们知道你在家,马上举起双手,扔掉间谍用的风衣和短剑——嘿,小心一点,你这条笨牛!”

小矮人咒骂的对象不是加拿大人,也非老库洛。库洛此刻悄悄走向树林,显然想上厕所。他咒骂的对象是陆克,因为他决定硬闯。关口位于泥泞遍地的雇佣房,由低垂的树木遮蔽。远处有一堆垃圾,部分刚丢弃不久。陆克漫步至垃圾堆,希望从中找出有助理清谜团的线索,结果挖出一块S形的铸铁,至少重达三十磅,但他仍以双手将之高举过头,撞向大门,大门因此如破钟般响起。

寻死匈奴单膝跪地,捕捉镜头时空洞的脸孔挤出烈士般的笑容。

“数到五,塔夫蒂。”陆克呐喊,再度以几可破门的力量撞击。“一——”他又撞一下。“二——”

各色鸟类自树林飞起,在头顶上空缓慢绕行,有些体形甚大,然而山谷的雷声与大门的碰撞声淹没了鸟群的啼叫。出租车司机手舞足蹈,开怀大笑,将情歌抛诸脑后。更怪的是,在恶劣天气之中出现了一整家华人,手推两辆婴儿车,也开始跟着大笑,甚至连最小的幼儿也笑了起来,全家人都掩着口笑。最后加拿大牛仔倏然大呼一声,甩开缠在手臂上的女孩,指向大门另一边。

“拜托老天爷,库洛到底在干吗?老头子脑子进水啦。”

事到如今,所有正常程度的理性皆消失到九霄云外,集体癫狂症在每个人身上发作。黄汤、台风天、密室恐惧,全钻进他们脑袋里作怪。两个妞儿纵情地爱抚加拿大人,陆克继续撞击,华人家庭大笑欢呼,最后冥冥之中浓雾适时飘散,寺庙般的蓝黑云朵紧挨着头顶飞过,雨水倾泻在树木上。一秒钟后雨滴落在他们身上,刷的一声所有人都湿透了。两位小姐转眼呈半裸状态,又笑又叫地冲向奔驰车,男士却紧守岗位——甚至连小矮人也不为所动——透过雨水形成的薄膜望向肯定是澳大利亚人库洛的身影,头上戴着伊顿老帽,站在房屋的遮雨处,上方是粗制滥造的门廊,看似脚踏车停放处,可惜只有疯子才会骑脚踏车上山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