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圆场移师(第2/7页)

肯定是某种独家新闻。究竟是哪一种呢?

他又干呕一声,然后朝窗外望去。波浪猛击防波堤后的中式帆船,“天星渡轮”也已停航。一艘经验丰富的英国护卫舰在港口定锚,俱乐部里谣传白厅正物色买主。

“应该出航才对。”他脑筋紊乱地喃喃自语,一面回想起他旅行期间听到的海军传说片段。“台风天护卫舰出航。遵命。”

层层黑色云堤下的丘陵呈暗蓝灰色。若在六个月前,此景象会让他赞不绝口:港口、嘈杂声,甚至自海边攀上太平山顶的摩天大楼群。自西贡回来后,陆克贪婪地拥抱此一美景。然而今天他只看到一块自大、富裕的英属巨岩,管理人是一群系了红蝴蝶结、眼界只到肚皮的商贾市侩。如此一来,他对这块殖民地的观感跟其他记者已没两样:只剩下机场、电话、洗衣店、床铺,偶尔(但为期不长)有女人。这里连经验都必须自境外输入。至于他沉迷已久的战争距离香港之遥,如同远离战火的伦敦或纽约。惟有股市展现象征性的敏感度,然而周六不开盘。

“还活得下去吧,老大?”邋遢的加拿大牛仔问,来到他身边的小便池。两人曾共享过越战春节攻势的乐趣。

“谢谢你,我感觉好上加好。”陆克以他最高尚的英国口音回答。

陆克认定今早房东积克·赵喝啤酒时对他说的话非常重要,非回想起不可,刹那间那段话如天降之礼重回他脑海。

“我记得了!”他大喊,“天啊,牛仔,我记得了!陆克,你果然记得!我的大脑!运作正常!各位,静听陆克发言!”

“算了吧,”牛仔劝他,“今天外面乱糟糟的,老大。管他什么东西,忘掉准没错。”

然而陆克踢开厕所门,大步走进酒吧,双臂大张。

“嘿!嘿!各位注意!”

没有人转头。陆克以双手在嘴边做出喇叭状。

“听好,你们这堆酒鬼,我有天大消息。太棒了。一天两瓶威士忌,脑筋居然跟剃刀一样锋利。帮我找个铃铛。”

他遍寻不着,因此随手取来大酒杯,敲击吧台横杆,啤酒溢了出来。即使动作如此大,也只有小矮人微微理睬他。

“怎么啦,小陆?”小矮人以鼻音说。他娘娘腔的嗓音带有格林威治村的温吞。“难不成大牛又有麻烦(打嗝)了?真受不了。”

大牛是外籍记者俱乐部的术语,指的是总督。小矮人是分社总编,陆克的长官,肌肤松软,生性阴郁,头发散乱无章,黑丝垂挂在脸上,擅长静悄悄从你身边冒出来。一年前,两名鲜少出现在俱乐部的法国人差点害他送命,原因是他随口评论越南的乱源。法国人将他带进电梯,打断了下巴以及几根肋骨,然后弃置一楼,回俱乐部继续喝酒。没过多久,他胡乱指责澳大利亚出兵越南只是意思意思,又遭几名澳大利亚人围殴。他暗示道,堪培拉政府与约翰逊总统谈好了条件,让澳大利亚阿兵哥待在头顿港纳凉,美军则前往他地奋战。这群澳大利亚人与法国人不同的是,他们甚至连电梯也懒得用,只是在小矮人站的原地将他打得落花流水,等他不支倒地再补几下拳打脚踢。事后他学乖了,知道何时应避免接触香港某些人。例如大雾持续不散之际,或是自来水一天只供应四小时的时候,或是刮台风的周六。

除此之外,俱乐部相当清静。顶级记者为了保持声望,绝不踏进俱乐部一步。几名生意人来这里体验新闻圈的滋味,几个女孩来这里找男人。两三个看似战争观光客的电视记者进行虚假的战斗演习。警司摇滚客,他是前巴勒斯坦人、前肯尼亚人、前马来亚人兼前斐济人,这个怒气难消的沙场老将在他习惯就座的角落,端着啤酒,一手的指关节微红,阅读着周末版的《南华早报》。有人说,摇滚客是冲着这里的格调而来。正中央有张大桌子,非周末时为合众国际社的保留地,此时坐着纳凉的是上海少年浸信会保守派保龄球俱乐部的成员,主席是年迈而白发斑驳的澳大利亚人库洛,喜欢举办周六的例行赛事。比赛的方式是将餐巾揉成一团,丢向俱乐部另一边的酒架,正中目标的话,其他参赛者得买下那瓶葡萄酒请你喝,大家也帮忙消费。老库洛吼出发射令,标靶由神态疲惫的老服务生负责,为参赛者奉上奖品。这位服务生是上海人,是库洛最喜欢的一个。这天战况并不激烈,部分成员甚至懒得投掷。然而,陆克选择的听众就是这群人。

“大牛的老婆有麻烦了!”小矮人坚称,“大牛的老婆的马有麻烦了!大牛的老婆的马夫有麻烦了!大牛的老婆的马——”

陆克大步迈向中央大桌,一跃而上,打碎了数只玻璃杯,头也撞到天花板。南边的窗框住他的身影。以半弯腰姿势站立的他,体型与其他人不成比例;黝黯水雾的后方是黝黯的山顶,眼前这位巨人尽占最突出的位置。然而大伙继续投掷餐巾,继续喝酒,对他视而不见。只有摇滚客朝陆克的方向瞥一眼,就那么一眼,接着舔舔硕大的拇指,翻至漫画版。

“第三回合,”库洛以浓浓的澳大利亚口音吆喝,“加拿大弟兄,准备发射。别急嘛,臭小子。发射!”

一团餐巾以高角度的抛物线飘向酒架,落在裂口上,停留一阵,随后瘫落地上。在小矮人怂恿下,陆克开始在桌上跺脚,又有玻璃杯落地。最后他总算击落听众的防护网。

“各位阁下,”老库洛叹了一口气说,“请安静一下,我老弟有话要讲。恐怕他有事相商。陆克老弟,你今天已经开战数次,再惹事我们将严惩不贷。发言务必简洁清楚,细节再小也不能省略,说完后敬请歇口。”

俱乐部成员都对彼此的传奇背景穷追猛打,而老库洛在众人眼中就是《古舟子咏》里的老水手。他们口耳相传,库洛自短裤抖落的沙,比他们多数人踏过的泥土还多。这话自有道理。库洛的生涯始于上海,是当地惟一英文报刊的倒茶小弟兼采访主任。至今他报道过共产党与蒋介石之争、蒋介石与日本之争、美国人与几乎所有人之争。在这个无根之地,库洛给了大家一种历史感。他的谈吐具三十年代真传,在台风天连最能吃苦的人都不敢领教。三十年代驻东方的外籍记者以澳大利亚人为主。基于某种原因,跟梵蒂冈有关的术语常常挂在他们嘴边。

多亏老库洛之助,陆克总算能发表高见。

“各位男士!——小矮人,你这该死的波兰鬼子,放开我的脚!各位男士。”他以手帕点点嘴唇,然后说,“各位所知的巍安居正物色买主,而塔夫蒂·西辛格已经溜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