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乔治的爱马(第4/7页)

“乔治,你可别太在意,”他以慈祥的口吻警告,“听到了没?人员有外勤内勤之分,两者之间的分别要靠你我维持,否则我们全部人非发疯不行。没办法为了每个人下海。这是领导管理的要领。你可别忘记了。”

史迈利接听上述电话时,彼得·吉勒姆正站在他身旁。吉勒姆事后发誓,史迈利并无特别反应,而吉勒姆对他了如指掌。尽管如此,十分钟后,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他已不见踪影,宽大的防水衣也从挂钩上失踪。他于破晓后返回,浑身湿透,防水衣仍挂在手臂上。换装完毕后,他重回办公桌,但当吉勒姆端着茶水踮着脚尖不招自来时,发现令他感到尴尬的事:主子僵直身体,坐在德国诗集的大部头古书前,双拳各握书本左右,默默哭泣着。

布兰德、卡斯珀与德·西尔斯基央求复职。他们指出,小个子匈牙利人托比·伊斯特哈斯不知何故重返岗位,因而要求照此办理,可惜徒劳无功。他们被搁置一旁,从此不提起。对不义之人,施以不义之举。虽然沾上污点,他们或许仍派得上用场,但史迈利不愿再听见他们的姓名;当时不愿听,后来也不愿听,永远都不愿听。圆场刚“堕落”后这段期间,士气陷入最低潮。有人认真相信——圆场内外都有这样的人——英国情报组织的心跳,他们已经听见最后一声。

大灾难过后几天,命运之神碰巧眷顾史迈利,带给他小小的安慰。在华沙,在光天化日之下,逃跑中的圆场某主要干员收听到BBC的讯号后,直接步入英国大使馆。多亏拉康与史迈利不顾马丁台尔反对,多方积极游说,当晚他经过安排伪装为外交信差,飞回伦敦。但由于史迈利不相信他的说法,便将他转交圆场加以讯问。圆场审问组由于缺乏虐待的对象,差点要了他的命,但随后宣布他没问题。经过安排,他在澳大利亚落脚。

接下来,新官上任的史迈利,被迫对圆场于国内遭暴露身份的分站作出判决。他的直觉反应是砍掉下列的一切:如今了无安全感的安全联络站;传统上传授知识、训练情报员与新手的沙拉特育成所;位于哈洛、尚处试验阶段的音响实验室;苏格兰阿盖尔郡的化学训练所;坎特伯利的无线电传输基地;以及赫佛德河口的水事学校——其中过气的水手仍练习小型船只航海术,犹如进行某种失传宗教的仪式。他甚至愿处理掉位于巴斯的解码总部。

“全砍掉算了。”他前去造访拉康时这么说。

“然后呢?”拉康询问。他对史迈利一头热感到不解。自从索契任务功败垂成后,一头热的情况更为明显。

“重新开始。”

“原来如此。”拉康说。而他的意思当然是,我不懂。拉康眼前堆了一叠财政部送来的数据,一面听史迈利讲话一面研究着。

“沙拉特育成所,竟然归类在军事预算里,原因是什么,我搞不懂,”他边回想边自言自语,“一点也没有用到你的地下基金。哈洛的支出由外交部负责——我敢确定外交部老早忘记了这点——阿盖尔郡的化学训练所归国防部照顾,而国防部极可能不知道有这个机构存在。邮政局涵盖了坎特伯利,海军照顾赫佛德。巴斯呢,也有幸由外交部基金供养,签名的是马丁台尔,六年前开始隶属,同样也从官方的记忆中渐渐消除。所以无关痛痒吧?”

“全是枯木,”史迈利强调,“只要它们存在一天,我们就没办法取代。沙拉特老早就见阎王爷去了,赫佛德病态百出,阿盖尔是闹剧一场。至于译码团队,过去五年来,他们等于是卡拉的全职员工。”

“卡拉?你指的是莫斯科中心吗?”

“我指的是负责海顿的部门,也负责六七个——”

“你的意思我懂了。不过我倒认为,比较妥当的做法是配合体制的运作。这样一来,可以避免个性不合造成尴尬。毕竟体制的功用在此,不是吗?”拉康以铅笔在办公桌上敲出节奏。最后他终于抬头,以疑问的眼神打量史迈利。“你呀,近来斩草除根得很彻底,乔治。一想到你有机会来我这边的花园,会怎么挥舞你的斧头,我便害怕。那些分站是镀金的股票。现在脱手,以后休想买回来。以后等你重新上轨道时再卖,给自己买个更好的。股价低挡时一定不能卖,你也知道。一定要等到有赚头时才卖。”

史迈利满心不情愿地低头,接受他的建议。

仿佛上述伤透脑筋的事情不够看,某个霪雨绵绵的周一上午,财政部督察指出,圆场的地下基金在“堕落”前五年间,出现账目严重短缺的现象。史迈利被迫私下开庭,硬将已退休的融资处老职员拖回来,老职员掩面痛哭,羞愧地坦承对档案室的一个女孩倾心,被她牵着鼻子走。极度悔恨交加之下,老职员回家后上吊自尽。尽管吉勒姆百般劝阻,史迈利仍执意参加其葬礼。

然而有迹可循的是,从上述惨淡经营的起步点开始,从他上任之初的几周起,乔治·史迈利就打算发起攻击了。

这次攻击发动的基础,首要在于哲学,其次来自理论,到了最后阶段,多亏异乎寻常的赌徒山姆·科林斯戏剧化登场,靠的才是人力。

哲学意味不难理解。史迈利以坚定的语气高声说,情报公司的任务并非官兵捉强盗的游戏,而是将情报交递顾客手中。若无法交递情报,顾客将另寻较不讲求道德原则的卖家,或者更糟糕的是,干脆径自进行半吊子的自助情报活动。如此一来,情报业务必将凋零。他接着说,情报在白厅市场上不见踪影,表示该公司不受青睐。更糟糕的是,除非圆场从事生产,否则无法与表亲以物易物,更无法与其他姐妹公司进行传统的互惠交易。不事生产等于不事交易,不事交易相当于坐以待毙。

阿门,他们说。

在缺乏资源的情况下如何产生情报,他的理论——他称之为前提——成为一场非正式会议的主题,地点是喧闹室,时间是史迈利主事后不到两个月,与会人士包括他自己,以及小小的内圈人。这群人就某种程度而言,组成了他的交心密友团队,共有五人:史迈利本人;彼得·吉勒姆,他的随从;体型庞大、衣着飘逸的康妮·沙赫斯,莫斯科观察家;法恩,黑眼珠总管,喜穿黑球鞋,负责掌管俄国风格的茶汤铜壶,发送软圆饼;最后是狄沙理斯博士,绰号疯狂耶稣会教士,是圆场的首席中国观察家。爱说笑的人表示,上帝造好了康妮·沙赫斯后需要休息,所以用剩余原料造出狄沙理斯博士。博士全身补丁又显肮脏,身材矮小,与其说和康妮平起平坐,不如说是她豢养的猿猴。而博士的五官,不骗你,从披散在污秽衣领上如芒的银发,到扭曲潮湿如鸡嘴般四处乱啄的指尖,皆具有一种天生畸形的外貌。假使他出现在插画家庇尔兹利笔下,必定会为他加上链条,画得毛发蓬乱,从康妮庞大的长袍一角四下窥视。然而狄沙理斯是知名东方专家,是学者,也可算是英雄,因为大战期间他有部分时间在中国战场,为上帝与圆场招兵买马,其他时候则被关在樟宜监狱,让日本人从中取乐。以上是史迈利的团队,五人帮。日后五人帮的规模扩展开来,但最初的五人核心班底名声响亮,有幸列名其中的狄沙理斯说:“像手握编号只有个位数的共产党员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