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茶与同情(第2/7页)

“老实讲,那样的见解,我倒希望更多人能认同。”

“你应该来当老师才对。”彼得·伍辛顿说,两人笑了起来。

“儿子怎么办?”史迈利边说边坐下。

“伊恩吗?噢,他在爷爷家。我爸。不是她爸。”他倒茶时接着说。他递给史迈利一杯。“你结婚了没?”他问。

“有,我已婚,生活可以说很美满。”

“有小孩吗?”

史迈利摇摇头,允许自己稍稍皱眉,露出失望之情。“唉。”他说。

“让人难过的就是这个了。”彼得·伍辛顿说得完全合情合理。

“应该是吧,”史迈利说,“我们倒希望能有为人父母的经验。在我们这年纪,感触更深。”

“你在电话说,你有伊丽莎白的消息。”彼得·伍辛顿说,“不瞒你说,你能说出来听听,我会感激不尽的。”

“这个嘛,其实没什么值得兴奋的。”史迈利谨慎地说。

“满怀希望总行吧。一个人不能没有希望。”

史迈利弯腰取来官方黑色塑料公文包,打开粗制滥造的锁夹。

“好吧,现在有些事项,不知你愿不愿意配合,”他说,“不是我故意吊你胃口,是我们希望能先确定一下。我这人习惯系上皮带又挂吊带,喜欢查证再查证,这一点我不介意承认。处理海外死亡的同事时,我们也有相同的程序,不到百分之百确定前,绝对不能定案。姓、名、详细地址、出生年月日,如果能取得就尽量确认,再麻烦也不辞辛劳。以策安全。死因呢,我们当然不负责,死因要由当地警方判定。”

“有话尽管问吧。”彼得·伍辛顿说得开朗,史迈利不禁注意到他语调中夸张的成分,抬头看他一眼,他的诚实脸孔却偏开,似乎研究着堆在角落的一叠旧的乐谱架。

史迈利舔舔拇指,煞费周章地打开大腿上的档案,翻了几页。档案是外交部档案,注明着“失踪人口”,是由拉康托词向恩德比取得。“不知道你介不介意,我想从最开始跟你对照所有细节?只有最明显的细节,当然,只有你愿意向我透露的——我用不着这样说吧?是这样的,让我头痛的是,这项工作,通常不是由我负责。我的同事温多瓦你见过,他请病假。还有,我们不是凡事都喜欢写报告,他做人很好,不过在写报告方面,我觉得他有点太简洁了。不是漏东漏西,只是有时候稍微缺乏对人物的描写。”

“我一向百分之百坦诚,一向都是,”彼得·伍辛顿对着乐谱架说,口气相当不耐烦,“我认为坦诚最好。”

“至于我们的立场,我敢向你保证,外交部绝对保密。”

慵懒气氛突然笼罩下来。一直到这一刻之前,史迈利从来没想过,儿童的喧哗声竟然具有抚慰人心的功用。如今喧哗停止,游戏场空旷下来,他兴起一阵置身他处之感,过了半晌才调适过来。

“休息结束。”彼得·伍辛顿微笑说。

“什么?”

“下课时间。牛奶加面包。纳税人缴的钱。”

“首先我要说明的是,根据我同事温多瓦的笔记——我跟他无冤无仇,赶紧在此声明——毫无疑问的是,伍辛顿夫人是在任何压力下离开……等一等。让我解释一下。拜托。她自愿离开的。她独自离开。她不是在不公平的情况下被迫、被诱惑,或是成为非自然因素压力下的受害者。压力举例来说,可以这么说,可能你未来提出法律诉讼时,或其他人针对目前为止未出面的第三方提起诉讼时,可以拿这个压力来进行诉讼。”

史迈利深知长篇大论的妙用。必须忍受长篇大论的人,往往捺不住性子,几乎产生一股非说不可的冲动。这些人若不是直接插嘴,至少会以蓄势待发的能量加以反制,而身为老师的彼得·伍辛顿,就任何一方面而言,绝非天生好听众。

“她单独离开,绝对只有她一人,我自始至终的立场都是,她想离开是她的自由。如果她不是单独离开,如果有其他人牵扯在内,上帝知道我们都是凡人,有无第三者并没有差别。这样回答,你满意了吗?儿童有权利拥有双亲。”他最后以格言结束。

史迈利认真做笔记,却写得很慢。彼得·伍辛顿以手指敲着膝盖,然后折手指发出声响,一指接着一指,以不耐烦的态度快速噼啪作响。

“目前的情况中,伍辛顿先生,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监护权事宜是否已经安排——”

“我们一向都知道她会走偏。我俩都了解。我以前是她的船锚。她把我称呼为‘我的船锚’。不然就是‘小学教员’。我不在意。反正她没有恶意。只是因为她叫不出‘彼得’。她爱我,是爱我的这个‘概念’,或许爱的不是我这个人,不是这个身体,这个头脑,这个实体,甚至不是这个伴侣。而是一个概念,是完成她个人、人体的必要附属品。她具有取悦他人的欲望,这一点我了解。与她的自卑感有关,她渴望受人仰慕。如果她称赞别人,是因为她希望别人也能称赞她。”

“原来如此。”史迈利说,然后继续做笔记,仿佛以实际行动表示信服此观点。

“我是说,像伊丽莎白这样的女孩子,没有人能娶来当老婆,还期望独享她的一切。那样做不自然。我现在已经可以面对了。就连小伊恩都一定要叫她伊丽莎白。这一点,我也了解。她无法忍受‘妈咪’这种称呼的锁链。无法忍受小孩跟着她跑,叫她‘妈咪’。她承受不了。那没关系,我也能了解。对你来说一定很难理解,因为你没有儿女,这一点我能想像。你一定很难理解的是,怎么会有女人,身为人母,饱受呵护、疼爱、照顾,甚至不必出门赚钱,居然能丢下亲生儿子一走了之,而且从出走那天起,连一张明信片都不寄。换成是你,你可能会担心,甚至感到恶心。我呢,看法恐怕有所不同。在当时,我跟你保证,没错,一开始的确很痛苦。”他转向有铁丝网的游戏场。他悄声叙述,丝毫没有自怜的意味。不知情的人,会以为他正在对学童讲课。“在学校,我们教大家自由的意义。身为公民的自由。让他们发展出个体性。我又怎么能限制她的个性和想法?我当时只想陪在她身边,就这么简单。当伊丽莎白的朋友,她的外野手。这是她对我的另一个称呼,‘我的外野手’。重点是,她并没有一走了之的必要。在这里,她照样可以自由自在。在我身边。女人需要支柱,你也知道,没有支柱的话——”

“结果她还是音讯全无?”史迈利顺从地询问,“连一封信都没有,甚至连寄给伊恩的信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