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茶与同情(第3/7页)

“什么都没有。”

史迈利做笔记。“伍辛顿先生,就你所知,夫人是否曾使用过别名?”不知何故,这问题似乎引来触怒彼得·伍辛顿的危险。他的怒气向上冲,仿佛低下阶层人无礼犯上,一指陡然竖起,示意别出声响。但史迈利赶紧接着说。“她的娘家姓,比方说?也许用过夫家姓的缩写,或许在有些非英语系国家,夫家姓氏可能会与当地人产生摩擦——”

“从来没有。从来没有。从来没有。不了解基本的人类行为心理学不行。她是教科书上典型的个案。她等不及要改掉父姓。她嫁给我的一大原因,就是能换个父亲,换个姓氏。换了姓氏之后,干吗放弃?改姓和她喜欢空想的个性一样,希望漫天胡编故事。她是想脱离周边的环境。改了姓,成功了,找到了我,也看上我所代表的稳定性,她自然不再需要成为别人。她已经是另一个人了。她满足心愿了。干吗要走呢?”

史迈利再度拖时间。他以仿佛不确定的眼神看着彼得·伍辛顿,再看看自己的档案,再翻至最后记载处,调整眼镜位置,阅读笔记,显然绝不是第一次阅读。

“伍辛顿先生,如果我们的信息正确的话——这一点我们有充分理由相信,我敢说保守估计也有百分之八十确定,我敢提出这个数字来保证——夫人目前使用的姓氏是伍芝。她使用的名字以德文拼音,说来也怪,拼成Liese。有人告诉我,发音不是‘莱莎’,第一个元音是长音。这个说法,不知你是否能够证实或否认。另外一个说法是,她积极从事一家远东珠宝公司的运作,公司营运范围遍及香港和其他大城市。她显然生活优渥,经常现身社交场合,涉足的圆场属于上流社会。”

彼得·伍辛顿显然听不太进去。他在地板上站定,却似乎无法弯下膝盖。他再次折手指,以不耐烦的神情怒视角落如枯骨般堆积的乐谱架,在史迈利的话仍未讲完时就想发言。

“听好,我希望不管是谁负责接触她,千万别激动向她恳求,别要求她拿出良心。别讲那些。只要直接表白我的心意:她随时能回来,就行了。就这么简单。”

史迈利在档案中寻求庇护。

“这个嘛,暂时先不要讨论,我们先继续一一对照事实,伍辛顿先生——”

“哪来的事实?根本没有,”彼得·伍辛顿说,脾气再起,“只有两个人。加上伊恩的话,三个。像这样的事情,没有所谓事实的存在。在任何婚姻里都一样。这是人生让我们学到的教训。感情关系完完全全属于主观。我坐在地板上,这是事实。你在写字,也是事实。她母亲在背后鼓动她,也是事实。懂了吗?她父亲是个目无法纪的疯癫精神病患者,也是事实。伊丽莎白不是希巴女王的千金,也不是前首相劳合·乔治的亲生孙女。别管她怎么说。她没有拿过梵文的学位,却向女校长撒谎,让她到现在仍坚信不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那位迷人的东方妻子?’她对珠宝的认识不比我多。那也是事实。”

“日期和地点,”史迈利喃喃对着档案说,“让我先检查这两项再说。”

“没问题。”彼得·伍辛顿风度翩翩说,再持绿色锡壶倒满史迈利的茶杯。他的大手指沾上粉笔灰,有如他头发的银丝。

“带坏她的人,其实就是她母亲,”他继续以同样完全合乎情理的语调说,“老是急着让她上舞台,然后学芭蕾舞,接着想让她上电视。她母亲只希望别人仰慕伊丽莎白。把伊丽莎白当做是她个人的替代品,那还用说。心理学上而言,完全合乎自然。念念伯恩16。念念任何一个心理学家的书。她就是靠这种方式来定位自己的个体性。通过她女儿。这种事情,你不尊重不行。我现在一切都能谅解了。她很好,我很好,全世界都很好,伊恩很好,结果突然间她跑掉了。”

“她是否仍与她母亲保持联络,你该不会知道吧?”

彼得·伍辛顿摇摇头。

“恐怕完全不清楚。她离开之前,早已看清了母亲的用意。完全跟她断绝关系。这一个难关,我敢拍胸脯说,我帮她渡过了。我对她个人幸福的贡献——”

“她母亲的地址,你该不会有吧?”史迈利固执地翻阅档案。“不会——”

彼得·伍辛顿大声以听写的速度念出。

“现在来谈谈日期和地点,”史迈利重复,“拜托。”

她离开他是两年前的事。彼得·伍辛顿叙述的不仅是年月日,甚至详细到几点钟。当时没有大吵大闹的场面——彼得·伍辛顿无法容忍吵架的场面——因为伊丽莎白与母亲已经吵过太多架了。夫妻俩其实最后一晚过得快快乐乐,特别快乐。为了换换口味,他带妻子上烤肉串的馆子。

“你来的路上,或许看到了,店名是诺索斯,在乳品快餐店隔壁。”

他们享用美酒,吃得尽兴,而安德鲁·威特夏,新来的英文老师,也加入两人的行列。几星期前,伊丽莎白才介绍安德鲁练习瑜伽。他们俩一起到梭贝尔中心上课,变成好朋友。

“她真的对瑜伽很有兴趣,”他点着白发苍苍的头表示认同,“是她真正感兴趣的东西。安德鲁的个性,正好有助于她发挥这一方面的兴趣。外向、不习惯沉思、喜欢肢体运动……正好适合她。”他语气坚定。

他说,因为帮忙照顾小孩的人十点下班,所以三人,他、安德鲁、伊丽莎白于十点回家。他冲泡咖啡,三人欣赏音乐,十一点左右伊丽莎白给两人各一吻,说她想过去看看母亲。

“据我了解,她不是和母亲断绝关系了?”史迈利轻微反驳,但彼得·伍辛顿置若罔闻。

“当然,对她来说,亲吻并不代表什么,”彼得·伍辛顿解释得理所当然,“她谁都亲,学生、姐妹,连清道夫都亲。她非常外向。值得再提一次的是,她喜欢缠着别人不放。我是说,她的每段人际关系,都非得是一场征战不可。她的小孩也好,餐厅里的服务生也好……等到赢得对方欢心,她又觉得对方好无聊。那还用说。她上楼看看伊恩,而且我相信她还趁这个时间从卧房找出她的护照和安家费。她留下纸条表示‘抱歉’,之后再也不见人影。伊恩也再没见过她。”彼得·伍辛顿说。

“呃,安德鲁有没有她的消息?”史迈利调整眼镜位置,询问彼得。

“跟他有什么关系?”

“你说他们是朋友关系,伍辛顿先生。有时候,第三者会变成中间人,在这种情事中。”

用到“情事”一词时,他抬头,发现自己与彼得·伍辛顿一对诚实、哀凄的眼睛四目相接,一时之间,两副面具同步卸下。史迈利是观察者吗?或者他被对方观察着?也许只是他想像力太丰富,或者他察觉到,在他心中,以及对面这位文弱书生的心中,隐隐有种同病相怜之感?“戴绿帽又顾影自怜的丈夫,应该组成联盟才对。你们全都有无味而可怕的慈悲心!”安恩有次对他丢下这句狠话。史迈利心想,你从来都不懂你的伊丽莎白。他仍盯着彼得·伍辛顿看。我也从来都不懂我的安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