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丽泽(第2/7页)

她开怀大笑。电梯门在三楼打开,一名老妇拄着两支拐杖慢慢走进来。

丽姬·伍辛顿总共卖了五十五桶黄汤,老库洛说过。每一桶都是卖给男性买主,根据我的顾问,这些买主有不少人还得到免费服务。我敢说,她为宾主尽欢这成语作了新的诠释。

电梯来到一楼。她先下电梯,杰里走在她身边。通过大门时,他看见她的红色跑车,车顶开着,停在半圆形车道上,旁边挤满了亮晶晶的大轿车。她一定先打电话下来请人开过来待命,杰里心想。如果柯是大楼主人,肯定特别关照她。她正朝向门房的窗口前进。穿越大厅时,她继续说个不停,一直对他说话,一手张得很开,掌心向上,犹如时装模特儿。他刚才一定问过她喜不喜欢香港,只不过他不记得问过:

“我好喜欢,杰里。我爱死了香港。在万象感觉——噢,像是距离这里好几世纪呢。小瑞死了,你知道吗?”她随口提到,带有英雄般的语气,仿佛她与死亡彼此并不陌生。“离开小瑞后,我以为再也不会想去任何地方了。我完全料错了,杰里。香港肯定是全世界最好玩的城市。劳伦斯亲亲,我要去开我的红色潜水艇了。今晚是女士之夜。”

劳伦斯是门房,她的汽车钥匙吊在银色大马蹄铁上,让杰里联想到跑马地的赛马。

“谢谢你,劳伦斯。”她温柔地说,并对他微微一笑,足以供他消受一整晚。“这里的人都好好哟,杰里。”她以旁人听得见的低语对杰里坦承,两人朝大门前进。“在老挝时,我们还老讲华人的坏话呢!可是来到这里后,华人真的是全世界最好心、最外向、最有发明头脑的民族。”她的口音慢慢变成一种难以辨别国籍的外国腔调,杰里注意到。想必是被瑞卡度影响,为求时髦而保留下来。“大家想到香港时,都想到‘购物天堂,免税照相机,餐厅’。不过老实讲啊,杰里,如果看穿表面,认识真正的香港,认识真正的香港人,就会发现这里是应有尽有。我的新车,喜不喜欢?”

“卖威士忌赚的钱,都花在这里喽。”

他打开掌心伸向她,她则递出钥匙,让他为女士开门。仍继续表演傻瓜的杰里请她代捧兰花。黑色的山顶后方满月低垂,尚未升起,宛如森林大火般发光。她上了车,杰里交还钥匙,这一次接触到玉手,再度回想起跑马地,回想起柯一吻芳颊,两人开车离去。

“不介意让我挤后座,载我一程吧?”他问。

她大笑一声,为他推开前座车门。“兰花好漂亮,你到底要捧去哪里啊?”

她发动引擎,杰里却轻轻熄火。她讶然盯着他看。

“伙计,”他悄声说,“我这人没法子说谎。我对你不怀好意,在你开车载我出发之前,最好扣紧安全带,听我解释可怕的事实。”

他小心选择这一刻,是因为不希望让她感到备受威胁。她坐在自己车上,在自家公寓大楼大灯照亮的布篷下,距离门房劳伦斯不到六十英尺,他这时扮起谦逊罪人,以增加她的安全感。

“偶然相遇其实并不完全偶然,这是重点一。重点二,我不打算说得太好听,是报社叫我天涯海角追踪你,逼问你有关已故友人瑞卡度的事。”

她仍看着他,静待发展。她下巴尖端有两道平行小疤痕,有如被爪子抓伤过,相当深。谁造成的,以什么东西抓伤的,他很纳闷。

“可是瑞卡度已经死了啊。”她说,说得太快了。

“对,”杰里以安慰的口吻说,“毫无疑问。可惜报社手里握有所谓可靠线报,指出他其实活得好好的,而我的任务是迁就讨好老板。”

“可是,那未免太荒谬了吧!”

“我同意。完全同意。他们是疯了。安慰奖是两打握烂的兰花,以及全香港最豪华的晚餐。”

她转开原本看着杰里的视线,直盯挡风玻璃外,头上路灯正面打在她脸上。杰里纳闷的是,活在如此标致的肉体内是什么感觉,而且每天二十四小时必须全心配合。她的灰色眼睛再睁大了些,他精明地察觉到,这时他应该注意到对方泪水盈眶,注意到她双手紧握方向盘,寻求慰藉。

“原谅我。”她喃喃地说,“是这样的——爱上一个男人后——为了他放弃了一切——结果他死了——后来有天晚上,突然冒出——”

“我了解,”杰里说,“很抱歉。”

她发动引擎。“何必抱歉?如果他还活着,算是我捡到了。如果他死了,一切都没变。反正胜率百分之百。”她笑了,“小瑞老是说他是金刚不坏之身。”

就像从瞎眼的乞丐身上偷东西,他心想。她这女人非管得紧紧的不行。

她开得不错,只是显得生硬,杰里猜想——因为她容易引发臆测——她最近刚通过路试,车子是她领到驾照的奖品。这晚是全世界最平静的夜晚。两人逐渐沉入市区时,海港宛如一面完美无瑕的镜子,躺在珠宝盒的中央。两人讨论上哪个馆子。杰里提议半岛酒店,但她摇头反对。

“好吧,不然先去喝一杯。”他说,“好嘛,一起去疯一阵嘛!”

让他惊讶的是,她伸手过去,在他手上捏一下。这时他回想起库洛。她对每个人都来这一招,他说过。

她没人看管,就这一晚。这种想法不断涌上心头。他记得女儿猫咪小时候放学后,他会开车带她从事各式各样的活动,以使午后时刻显得更充实。来到九龙区一家阴暗的迪斯科,他们饮用人头马加冰块与苏打。他猜是柯喜欢喝的酒,她为了迎合柯而习惯点同样的酒。时间还早,客人只有少少十几人。音乐声很大,他们不得不对着彼此大嚷才听得见,但她并未提及瑞卡度。她宁愿听音乐,头向后倾欣赏着。有时候她会握住他的手,一度头倚杰里肩膀,也一度漫不经心对他献上飞吻,轻盈步上舞池,表演单人慢舞,闭上眼睛,微带笑意。在场男士忘了女伴的存在,纷纷以肉眼为她脱衣,华人服务生则每隔三分钟过来清理烟灰缸,趁机向下眺望衣下风光。喝了两杯,过了半小时,她宣布自己想听艾灵顿公爵与大乐团的音乐,因此快车赶回香港岛,到杰里知道有菲律宾乐团现场演奏的地方,演奏公爵的歌曲具有相当水平。小号手卡特·安德森是吐司问世之后最棒的发现,她说。有没有听过阿姆斯特朗和艾灵顿合作?他们两个真是全世界最棒的组合。她一面对杰里唱《心情湛蓝》,一面继续喝人头马。

“瑞卡度以前会跳舞吗?”杰里问。

“以前会跳舞吗?”她轻声呼应,配合旋律一脚拍着地板,弹着手指。